正文 第三人

「喲,來得不巧,打擾您看書了。」

「嗯?……」

藤波應聲抬頭,臉色發青,鬢角稀疏,緩緩扭頭道:「哦,千太啊,快別在那兒弓著腰,到這邊坐吧。」

「沒打擾到您嗎?」

「哪裡,我只是打發時間,才胡亂地翻了翻凈琉璃戲,反正看了也學不會,正想找個人聊聊天呢。」

「好,那就失禮啦。」肥千撩起和服下擺,挪過肥碩的身子,到藤波身邊坐好,「衙門裡清凈得很,好事好事。」

藤波苦笑道:「哎,你這話說得……木屐店見到下雨便笑說是好天氣 。我們一忙,可不見得是好事了。」

「嘿嘿,您說的是。最近確實太閑,身子骨都要散了。」

「你看看,捕快和侍衛們一起,在衙門裡讀《菜根譚》呢,這可真叫悠閑。」

藤波說罷,抿起那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嘴唇,陰沉一笑,將小書桌推開,招呼人上酒,轉而對肥千道:「好久沒和你在宅邸里對酌了,今天就好好放鬆放鬆吧。」

藤波一年裡,心情好的日子屈指可數,今天正巧他興緻極高。肥千有些吃驚,一臉不安、扭扭捏捏地搓著手應道:「嘿嘿,這真是勞煩您招待了。」忽然想起一事,用手一拍膝蓋,「對了,老大,清元千賀春死了!……」

「哦,幾時的事?」

「我是在兩刻鐘前剛知道的。我在半路上看到,路口那裡吵吵嚷嚷的,就走過去張望了一下。」

「是嘛,她的命可硬得很,可不像是這麼容易死的人……」

「她坐在長方火盆邊,看樣子像是一個人,自飲自酌時突然暴斃了。且她應是要彈琴,三味線正放在膝邊,手裡還拿著撥片,就這麼靠在火盆邊。那死相真如睡著了一般。」

「嗯,大夫怎麼說的?」藤波低著頭問。

「說她不是中風,就是早打肩 了。她嗜酒如命,自該落得如此下場。大夫推測她是在一瞬間,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死了。若有人立刻幫她割開肩膀,放出淤積的瘀血,說不定還能救回來;可是她運氣不好,正巧孤身一人,也就沒機會了。這死法是她自己種下的因果,乃是平時斑斑惡跡的報應呀,真真大快人心。」

「大夫說是早打肩?」

「對,我聽了以後,對屍體再次仔細觀察,只見她臉上和身上,都留著一片淺粉,怎麼看都不像是已死之人。」

「偶爾確實會遇到這種情況。那後來怎麼樣了?」

「我早就知道,肯定會被北番奉行所的人念叨,不過,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怎麼辦事,便在那裡候著。過了一會兒,瘦松便衝進來了。」

「看你在那裡,想必他有一瞬間,表情極其厭煩吧。」

「沒錯,那苦澀的神情難以言表,就像在說『肥千你竟敢搶我的功』似的。瘦松說:『喲,千太大人可真是拚命,輪到別人當班,您還到現場來見習,辛苦辛苦。』我一聽這話就火了,就回了他一句:『聽說您這邊最近斷案,常做些不同尋常的鑒定,我便想趁今天開開眼界。怎麼樣,就拿這屍首做些有意思的檢查,讓我瞧瞧吧?』那之後,我混在北番奉行所的人里旁觀,只見他們將千賀春的身子,翻過來轉過去反覆查看,可那身上,連一丁點兒的外傷都找不到。脖子上沒有勒痕,也沒有被下毒的跡象,臉上還微微帶笑呢。」

藤波意味深長地笑道:「哼,她的屍首,竟會是那個樣子,可不太尋常。」

肥千點頭道:「真是的,這惡毒的婦人,竟得如此善終,真是浪費。不只我,大傢伙也都吃驚得不得了呢。」

「那種女人,就是所謂的絡新婦 吧。她將男人勾引到手,便開始勒索錢財,而且都不是小數目,一點都不含糊。」藤波笑著咒罵,「聽說千賀春死掉的消息,肯定不止三五人,在心裡長出一口氣。話說回來,她死的時機也太巧了,簡直像有人有意為之。」

「所以說,她是真會利用人。不過,這次我見了她的廬山真面目,不得不心服口服。給她驗屍時瞧了一眼,我都有些……」

「一見鍾情,被她迷住了?」

肥千嘿嘿一笑,拿手摸了摸髮髻道:「真是不得了,長成那樣,換誰不拜倒在石榴裙下?紅顏禍水啊。」

傭人端著大漆盤,送來了酒瓶和燙杯盆。藤波揮手讓他退下,又道:「不過,她倒有一個缺點。」他甩干酒盞,邊給肥千斟酒邊道,「身材太豐滿了。」

肥千大吃一驚,看著藤波,突然咧嘴大笑道:「哎呀,這可真是,想不到,連老大你,都是千賀春的熟客啊。今日之前,我是聞所未聞啊。酒滿了,我先干為盡。這接下去的事,可不好多問呀。」

「說什麼傻話,不是這麼回事!……」

「您又說笑了?」

「她在深川做暗娼,名字還叫梅吉時,我見過一、兩次。而見到她的肌膚,今晨是頭一遭。」

肥千慌忙放下酒盞,問道:「那您都看過了?」

「啊,看了。」

肥千登時蔫了,埋怨道:「您也真是,讓我白費這麼多口舌,最後來一句『啊,看了!』這叫什麼事嘛,而且還比我早到現場……」

「我也不是有意,當時在露月町當班,正好對門。」藤波慢慢喝了一盞,繼續說道,「千太,她可不是早打肩,是被害的。」

肥千一聽這話,頓時將口中的酒,全都噴了出來,邊說著「失禮失禮」邊慌忙抹抹噴濕的地方,詫異道:「可她身上一點兒傷口都沒有啊!……」

藤波微微一笑,說道:「千太,千賀春死時,是用哪只手拿撥片?」

肥千伸手比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動作,應道:「是左手。」

「那千賀春是左撇子嗎?」

「沒、沒這回事!……」

「這不就奇怪了嗎?」

肥千凝視著藤波,驚呼道:「啊,確實,這的確很怪!……」他猛地挪動膝蓋,探出身子,「那個撥片恐怕是被殺後,有人讓她捏在手裡的。」

「初步結論便是如此。而且,殺人者多半是個左撇子。」

「很可能,但他到底怎麼下毒手的?剛剛我也說了……」

「連個小傷口都找不著,對吧?想必你漏看了一個地方。」

「看漏?五個專門驗屍的人,一起查驗,到底看漏哪兒了?」

藤波乾脆地說道:「胸部下面的褶皺里。」

肥千倒吸一口氣道:「還真是,我們沒查看那裡。」藤波點頭道:「五色使人迷,一般人都不會想到,去檢查那褶皺裡面。我實在想不通其中蹊蹺,最後只得將那裡抬起查看,果不其然,在下褶里發現了一個疑似針扎的細小傷口。依我看,那是針灸的痕迹,傷口正對著心口,在這種地方挨一針,只能一命嗚呼。」

肥千佩服地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策劃得十分周全。」

「我在附近打聽了一下,了解到有個叫杉之市的盲人按摩針灸師,經常出入於千賀春的住所。此人背地裡還幹些借人小錢的生意。有段時間,他被千賀春迷得暈頭轉向,和她如膠似漆,恩愛得簡直要結婚了,賺來的辛苦錢,就這樣被千賀春一點不剩地騙走了,最後鬧得要死要活。這都是最近的事。」藤波頓了頓,瞥了一眼千太,「巧的是,此人正好是個左撇子。」

「啊,那就是他了!」

「所以,我剛才給顎十郎寫信了——特告吾友,千賀春被人害死,悲慘離世。」

肥千有些不快,埋怨道:「想不到老大竟會做這種事,您這又是……」

藤波猛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傲然道:「哼哼,實話告訴你,十分遺憾,杉之市並非本案真兇。其原因十分複雜,要將此案玄機看透,那可不容易啊。所以,我才有意挑釁,想看看顎十郎那個下巴怪,究竟有多大能耐。這次該輪到我們,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了。」

「喂,瘦松……喂,瘦松……」

這松垮地穿著一件滿身污垢的黑羽二重袷褂、掛著大如冬瓜的長下巴,擋在大門口,發出像獃子乞討一般,無精打采喊聲的,正是阿古十郎。

他這副樣子,卻能多次搶在公認的江戶第一捕快——藤波友衛之前破案,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不知是不是第一時間汄出了,這獨一無二的懶散聲音,北町奉行所與力筆頭、阿古十郎的舅舅森川庄兵衛手下的神田捕頭——長腳蚊瘦松,馬上從裡屋一路小跑著出來。

瘦松連穿草鞋也嫌煩,還沒跑到門口,就大聲喊道:「啊,阿古十郎!我正要去脅坂找你呢!……」

仙波阿古十郎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在瘦松面前晃了晃道:「喂,瘦松,藤波那傢伙竟給我寄了這麼一封信,說千賀春怎麼怎麼的,什麼胸部被人扎針,那按摩師杉之市是左撇子,事情沒這麼簡單,東拉西扯的一堆。其實我還沒仔細讀,就知道寫了一堆複雜的事。他那大師流 的筆跡,看著倒是瀟洒,卻沒有讓人仔細讀下去的品格。字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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