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老太婆之死 第二章 受詛咒的遺囑

窗前,深藍色的天鵝絨厚窗帘緊密拉上。在哥德式寬闊華麗的房間里,挑高的天花板上浮現幾何圖案,從上垂掛而下的古老金色美術燈,與環繞整體凸式黏貼古典鏡板的紅褐色牆壁上,都點燃了長蠟燭。

若是一段時期前,在世界文學仍是思想和哲學糧食的美好時代,渡過青春歲月的人,看見這種隋景,眼前一定會浮現高爾斯華綏 刻劃的法賽特家族盛宴吧!或者,如果是喜愛起因於怪奇或犯罪的謎團所醞釀出的煽情故事者,應該會將這個場景與橫溝正史所描繪的犬神佐兵衛臨終時的場景重迭在一起吧!

無論如何,對於這群環繞這位一百零六歲的病弱老女人的所有關係人而言,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為和犬神佐兵衛一樣,這是她人生中僅有的一次臨終場面。

「內院夫人」躺在四個角落有柱子,頂上垂覆蕾絲圖案頂蓬的豪華大床上,兩名護士在一旁照顧。從蓋在她身上的絹褥露出的瞼,像木乃伊一般枯瘦,皮膚泛黑乾燥,嘴唇上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氣息,圍在濃濃黑眼圈之中的眼窩低陷,兩眼都輕輕閉上,氣息已是時斷時續了。

枕邊除了護士,還站著身穿白衣的初老醫師山下敬三郎,他是這座宅邸的主治醫師:而大床所在的平台下方,則靜立著她的顧問律師田邊善行。

基於職業原則,田邊律師非常懂得如何不表現絲毫內心情感,身穿筆挺的褐色西裝,神情嚴肅。他經常在想,愈是重大的場合,愈需要注重外型的表現。實際年齡雖是六十二歲,但看起來卻比實際年紀又更加蒼老許多。他內心正盤算著,等聽過正在把脈的主治醫師報告病況之後,再公開宣布僱主「內院夫人」交託的遺囑吧!

山下醫師則是六十四歲的肥胖男子,以前曾擁有全日本醫學協會常務理事的頭銜,不過那純粹是靠著已故的志摩沼家家主傳右衛門的財力而獲得的地位。他聽從傳右衛門的指示,十年前辭去武藏野綜合醫院的職務,轉而擔任忘摩沼家的專屬醫師特職迄今——實際上乃是閑差事。

山下醫師扶著老太婆的手腕,從正在測量脈搏的手錶上抬起臉來,終於用他的小眼睛望向田邊律師。老太婆本身無力的表情已經充分表明了,她的生命已所剩無幾。

田邊律師輕咳幾聲後,再度巡視眼前志摩沼一家人。

面向床鋪呈扇形擺放的椅背上有裝飾圖案,是一種大型靠背貼布椅,多在舉行家族演奏會之類的場合時使用,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人有各種不同的表情;另外,站在後方凝視病床上「內院夫人」的,還有志摩沼家與美園倉家一共十二個人。

所有人沉默不語地凝視著一分一秒逐漸衰弱的老太婆,比石頭還要靜默。很奇妙的是,在場者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絲血親臨終之際必然出現的悲哀和憂傷,若仔細分析他們的臉色,應該即可得知,他們只有來自猜忌和不信任的焦躁與擔心。

「田邊,該進入遺囑的問題了吧?大家並非沒事幹或喝醉酒來這兒集合,而且若不儘快解決這件事,『內院夫人』應該也咽下下這口氣吧!」說話語氣低調的是已經七十二歲的白髮老人。雖說是老人,但健康的神色和強硬的態度,完全讓人沒有蒼老的感覺,身穿鐵灰色西裝,系著皮腰帶,從剛才就頻頻從腰帶下掏出懷錶看著時間,他就是傳右衛門的大女婿,目前這座豪宅的實際家主志摩沼征一朗。

田邊律師聽到代表志摩沼家族的聲音之後,幾乎是以機械般的動作面向對方,雖然無從得知田邊律師內心浮現什麼樣的情緒,但至少並末讓對方察覺。

「征一朗先生。」田邊律師以干啞的聲音叫著對方名字。其實,他身為忠誠的顧問律師,崇敬的主人乃是前一代家主傳右衛門,而傳右衛門有四個女兒,聚集在此的人都是那些女兒的親戚或家族。

(為什麼我家人都只會生雙胞胎女兒?)

壯年的傳右衛門曾經露出苦笑地告訴身邊的親信。但是,老大與老二卻是同卵雙胞胎女兒,分別取名為昌子和高子。這兩個女兒乃是傳右衛門第一任妻子鳶枝所生,然而高子還不滿兩歲就已夭折。

三女名叫德子,是傳右衛門的妾之一藝伎初音所生,曾經一度給了錢和這對母女斷絕關係,但是在法定妻子鳶枝過世之後,傳右衛門外出尋人,將她們帶回志摩沼家。但初音不得「內院夫人」的歡心,不到幾年就被迫離婚,要她必須拿一些錢,留下女兒離開志摩沼家。

最後嫁給傳右衛門的是在神樂阪唱小調曲子的女師菊江。這個女人雖然生下了女兒宮子,卻同樣得不到「內院夫人」的歡心,結果自己忍受不了欺凌,便主動離開志摩沼家。

這三個女兒自幼就承接了母親的怨恨,內心終生憎恨父親傳右衛門,也一輩子都畏懼「內院夫人」。傳右衛門死後,最初連田邊律師也不明白「內院夫人」為何有那般威嚴存在,但是,如今已經完全明白了。總歸一句話,每個人都受到企圖擁有志摩沼家龐大財產的物慾所操控!

「田邊先生,」征一朗以略帶威脅的眼神望著律師,「這兒在場的都是家族裡的人,沒必要遮掩什麼,我就開門見山明說吧!我們關心的事,只是她的遺產繼承問題。」

這位老人的妻子昌子,無法像父親傳右衛門如此長壽,在大約二十年前就已病歿。之後,征一朗也未再續弦,因此,雖已邁入老年,卻仍保有年青時充滿精力的容貌,到了最近,更兼備權力的威嚴和威嚇感;也不知是否因為曾當過軍人之故,他個性雖然耿直,卻堅持絕對沒有變通餘地的傲慢,是屬於那種即使犧牲家人,仍會以自己的工作為優先考慮的典型男人。

站在征一朗身旁的是他最溺愛的孫子卓矢,卓矢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年約二十二歲,陽光晒成古銅色的臉龐上,還殘留些許稚嫩的氣息。

「我明白了。」田邊律師立正回答。

這時,如猴子屍骸的「內院夫人」微微睜開混濁的眼睛,臉龐略微偏向側面,然後灰色的乾裂嘴唇輕輕無力顫動,像是在說什麼,但旁人卻都沒聽見。

比先前更不愉快的靜寂籠罩了整個房間。「內院夫人」再度閉上眼睛,全身動也不動。等待片刻之後,田邊律師再次環視所有人一圈。

「其他人也同意進入主題嗎?」

「我是無所謂。」年老的女子回答,「正如征一朗所言,這種事最好還是儘快結束!時間一旦拖延太久,也會影響『內院夫人』的病情。」

說話者是同父異母的兩位姊姊都已去世,同時也是傳右衛門唯一還活著的么女宮子。在這個家中有個習慣,蘊含有尊敬之意,也就是將年長婦人稱為「刀自」,宮子刀自六十五歲,嫁給沒落貴族的獨生子美園倉榮輔為妻,生下取名壽壽子的女兒。丈夫與女兒都在幾年前因車禍過世,現在與女婿郁太郎、孫女美串三個人住在「白色之館」。

「宮子夫人。」田邊律師望著她說。

宮子是身材略顯福態的女子,近花白的頭髮染成紫色,皺紋增加的瞼遺傳了父親傳右衛門的眼睛和頰骨,在此場合中,只有她一個人穿上和服,是一襲散發沉穩氣息的褐色大島和服。

宮子別開臉去,迅速望著坐在身旁的孫女。身材窈窕、五官輪廓漂亮的這位美串少女,身上穿的是潔凈的白色洋裝,感覺上非常搭襯。她是這個房間里最年輕的女性,今年只有二十一歲。

宮子隨即又望向別處。美幸的父親郁太郎獨自離開人群,坐在窗框上,抽起心愛的煙斗。他身材削瘦,與宮子的丈夫同樣出身貴族家庭,被公認是這座宅邸中最懂得享樂的人。

「須賀子、加屋子你們認為如何?」宮子以不懷好意的口氣,問自己兩位侄女。

這兩人已是中年女子,也是宮子同父異母的姊姊德子生下的同卵雙胞胎女兒。姊姊須賀子在十幾歲時因腫瘍而接受切除卵巢的手術,因此一直單身未婚;而加屋子則嫁給了擔任武藏野醫科大學總務局長的石阪吉夫,但同樣也未生兒育女。

遭宮子直接點名,須賀子與加屋子都絲毫下以為意。兩人並排坐在椅背圖案相同、大小相同的一對椅子上。年輕時還不明顯,但隨著年紀愈來愈大,兩個人也愈來愈酷似。現在,她們梳了髮髻、身穿高領黑色洋裝,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蒼老。如果遠看的話,連加屋子的丈夫吉夫都無法分辨。兩人的顏骨都很高突、鼻樑也都過細了;這很吃虧,因為會給人稍覺心地下泉的印象。須賀子膝上抱著一隻肥胖的黑色暹邏貓,她正以溫柔的動作撫摸貓的背部。黑貓閉上眼睛,喉嚨咕嚕出聲,愉快似地任憑飼主的愛撫。

「宮子姨媽,我們並無異議。」彷佛平常就是這樣一般,加屋子代表兩人開口。

須賀子與加屋子雙眼微啟,像是以白眼回望姨媽。感覺上,兩人就如動作一模一樣的一對惋儡。然後,加屋子看著自己身旁,用不讓丈夫發表意見似的語氣問:「你應該也沒意見吧?」

吉夫只是怯怯地點頭低聲響應「嗯」或「啊」,明顯表現出平常就被妻子壓得抬不起頭來。本來,他就是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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