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請進,柯萊蒙斯大夫,」伊蓮娜說。

她先打開迴廊的玻璃內門,接著將外門的插栓取下、鎖鏈鬆開,又和那個礙事的門墊奮戰了好一會兒才將門拉開。

她沒看尼克一眼,也沒看他手上抱著的重擔。她穿著咖啡色長褲,和一件高領黃色針織衫。

「很抱歉這麼晚了還麻煩你,」她又說,一邊為醫生將大衣從肩頭上退下來,折騰得他雙手有如人犯般卡在背後蠕動不已。「不過,這次恐怕很嚴重。」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柯萊蒙斯大夫嘴裡說道,雙手還在掙扎。這位醫生矮小粗壯,短短的灰白鬍髭和鬢毛修剪得甚為平整,呼吸聲音混濁。「親愛的大小姐,讓我來吧!」

拉金——依然沒有打上領結——奇蹟般出現了。柯萊蒙斯醫生總算掙脫了他的大衣,連同帽子交給拉金後,拿起醫藥箱。

「噢,好了。史坦賀先生在哪裡?」

「樓上,在他的卧室里,您知道路的。」

柯萊蒙斯大夫的呼吸聲依舊混濁,他穿過大廳,經過尼克身旁時他只稍微停了一會,以便匆匆看一下貝蒂,臉上現出同情的神色。

「可憐的姑娘!」他摸摸她的秀髮說道,「最好把她放下來,」接著又對尼克說:「她眼睛是睜開著的。血液會往她的頭部沖。」

尼克連忙走下樓梯,一面扶穩她,一面讓她雙腳著了地。伊蓮娜站在暗處看著他們,雙手叉在腰下。

「拜託!」貝蒂嘀咕著,同時將他推開。

「你還好嗎?能不能站起來?」

「可以,我很好。」貝蒂驚懼之餘打了個大哆嗦,用手掌按了按雙眼。「我一定是昏倒了還是什麼的,真是抱歉。」

「你坐下來吧。要不要喝點白蘭地?」

「不用了,謝謝。」

「我倒想喝,」伊蓮娜說。

她分明是在虛張聲勢。他轉身面對她。伊蓮娜看得出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她握緊拳頭、挺起胸膛,擺出一副對抗的樣子,其實她外強中乾,隨時會泄氣。因為現在的她雖然清醒,不過卻是搖擺不定、空洞茫然的那種清醒,她棕色眼眸中的黯影將眼白部分襯得更加明亮。

「聽著,你休想找我的碴!」她說。「我才不管溫斯·詹姆士說你是什麼警探之類的。我就是不能讓他——」她的眼眶開始濕潤,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為激動。「渾身是血、狼狽不堪地躺在那兒!」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樣辦到的?我下了指示,嚴禁……」

「拉金不知道這件事,他那時候正在講電話。我說服羅傑斯和韓姆利來幫我。因為兩廳中間的雙扇門都是關上的,我們走路輕手輕腳,所以你聽不到。再說,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只是把他帶上樓、脫下衣服,然後安置到床上去。此外,還幫他梳洗了一下而已。」

「你要知道,倘若你父親因移動而導致大出血死亡,你也有部分責任。」

「你嚇不了我的!」不過,她黝黑的膚色已經發白。「貝蒂,小乖,幫我講講話!」

「而且——萬一他真的死了——你很可能破壞了證據,那我們怎麼知道是誰殺了他?」

伊蓮娜嗤之以鼻。

「我才不去想那個,」她說。「那根本不重要。因為他不會死的。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好樣兒的傢伙。昨晚我對你和貝蒂夠意思了吧?你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可惜,你不好,你根本就不好。你反而跑到這兒來發號施令,把每個人都當成賊。要是看到心愛的人躺在那裡被寒風猛灌,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卻還不肯把他移走……噢,那你就太冷血了,簡直不是人。就是這樣。」

尼克微微倒抽一口氣。

「好吧,」他說。「算了。我們先看看情況如何再說吧。」

「你是說真的?」

「是真的。為這種愚蠢的想法爭辯不休,一點用也沒有。所以就算了吧,你把他的衣服怎麼樣了?」

「誰的衣服?」

「令尊的衣服。那一套奇裝異服。」

伊蓮娜探詢的眼色像個明顯的信號似的,再度將拉金從神秘的幕後拉出來。

「伍德先生,真抱歉。要是他們搬動老爺的時候我在場……」拉金說。

「別說了。衣服呢?鞋子呢?你沒有掏出他口袋裡的任何東西吧?」

那管家倒是善體人意。

「伍德先生,沒有。那些衣服都鎖在老爺盥洗室的衣櫥里。我們三個人可以作證,衣物絕對沒有翻動過。」

「那好。那麼,能不能請你們兩位——」他轉向伊蓮娜和貝蒂,「到客廳陪陪令堂,同時等我幾分鐘,我想和大夫談談。」

「你會讓我們知道狀況吧?」

「會。快去吧。」

整個過程當中,貝蒂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個性如水銀般善變的伊蓮娜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腰,扶著她走出去。一頭棕金色秀髮和一頭黑髮就這麼消逝在視線外。拉金咳了一聲。

「您要不要我帶您到老爺房裡去?」

「先不要,我想先把衣服穿好。要是大夫檢查完我還沒好,你就喊我一聲。」

「好的,伍德先生。還有,您要我搜集的資料——」

「待會兒再說。」

「遵命,伍德先生。」

尼克·伍德心想:這整件事只是一場維多利亞式的通俗劇嗎?要是我能將腦海里的這個念頭攆走,事情或許會進行得容易些。可是,即使是舊時代的作風,也有點不對勁。不過,證據絕不會出問題。所以,我們就先看證據吧。

他邊思索邊拖著腳步慢慢上了樓。走到二樓平台時,他朝畫廊環視了一遍。從正面數來第四個房門——在另一頭——是洞開的。那就是杜懷特的卧室。尼克穿過走道,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才他已經累得頭重腳輕,腦袋嗡嗡作響,裡頭好像塞滿了調音叉。他的卧室是仿照拿破崙皇帝時代的式樣擺設,儘是光滑如緞的條紋和方塊。他離開時窗戶是關的,因為他覺得宅子里的冷空氣已經夠強了。他的表放在床邊小几上,指針指著四點五十分。

尼克在睡衣外頭套上長褲和一件運動外套。他走進隔壁那間極其現代化的浴室,仔細看著鏡中的那張臉。下巴有點發青了,不過鬍子可以等到早晨再刮。他將臉盆底部微微帶紅的沉渣衝掉,刷完牙,用冷水潑潑臉。

「想想看!如果說,」他對著鏡中自己的影像大聲說道。「我們手上有……」

「你說什麼,小伍?」溫斯·詹姆士從隔壁房間探出頭來問道。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真是壞習慣。是你告訴伊蓮娜發生什麼事的嗎?」

身著白色板球毛衣和法藍絨長褲的溫斯走進浴室,一屁股坐在浴缸邊緣。

「沒錯。我進來的時候把她吵醒了。所以我想最好告訴她。」他有點猶豫。「怪的是,她怎麼會雙手環繞著我的脖子叫我紅仔。誰是紅仔?」

尼克想了想。

「如果我沒記錯,有個道生中校——我不知道是何許人——曾經被她稱為紅仔。」

「是那個傢伙?」溫斯雖然虛榮心受損,但眼裡顯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那麼,祝他好運了。不過伊蓮娜真的很惱,事實上,我話還沒講完,她就隨便抓件衣服披上,搭電梯衝下樓去了。我真的很糗,你知道的。喂,尼克,另一個長得很漂亮,對吧?我是說那個小的。」

「貝蒂?」

溫斯點點頭。從鏡子的反射中,尼克細細觀察他朋友那張慎重而英俊的臉。

「現在不談這個了,」溫斯又說,雙手往膝蓋一拍。「等我們有空的時候,再來,呃,聊這些好玩的閑話。」他咧嘴而笑。「她們的老爸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醫生已經到了,檢查結果應該隨時會出來。」

房門口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輕聲敲門聲,像在宣告柯萊蒙斯大夫大駕光臨。尼克將浴室門重重關上,將他那位覺得大受冒犯的朋友關在裡面,逕自跑去開門。矮小精壯的醫生臉上半是強自壓抑的不祥神態,半是發自內心的擔憂。

「警探先生?」

「是,他怎麼樣了?」

顯然柯萊蒙斯大夫認為直截了當回答這麼直接的問題並不恰當。他不斷搖頭,像個陶瓷玩偶似的。

「這種內出血的病例,」他悄聲說道。「是最可怕的。請問您,兇手用的是什麼兇器?」

「我們認為是一把水果刀。」

「啊,刀刃非常之薄?我想也是。傷口極為密合,害我差點找不到。這並不是多不尋常的傷,不過很棘手。是的,非常棘手。」

「他活得下來嗎?」

柯萊蒙斯大夫雙唇緊抿。

「我應該這麼說——呃,可以,或許吧,起碼有七成的機會。他沒傷到肺部。當然羅,刀傷再加上其他的傷勢就更麻煩了。」

「其他的傷勢?」

「親愛的伍德先生!難道您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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