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拉金頭一個開了口:「詹姆士先生,」他扯扯溫斯·詹姆士的衣袖,嚅囁說道,「我認為他還活著。」

「安靜,別說話!」

「先生,」拉金很堅持。「我認為他還在呼吸。」

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尼克半信半疑,倏然回過身冒出一句:「等一下!你說什麼?」

拉金嘴上直說對不起,腳步卻慢慢往旁邊挪。他戒慎小心地跪了下去,直到臉快貼到克里絲特珀的臉,這才伸手一指。杜懷特的頭始終軟軟低垂著,嘴唇幾乎碰到了蔬菜盆蓋,擦得光亮的銀器上頭,現出一抹淡淡的霧氣。這一絲由肺部呼出的氣息極其微弱不規律,儘管連脈搏都摸不出來,不過確實還有一口氣在。

「刀子沒有插到心臟!」尼克說。「如果說刀子沒有插進心臟……」

「是的,伍德先生,他或許還有希望。」

「這附近有沒有醫生?」

「有的,伍德先生,有一位柯萊蒙斯大夫。」

「那就打電話請他過來,跟他說——」

「伍德先生,我們派部車去接他可好?」

「好主意。就這麼辦。」

拉金忽然記起自己的身份,連忙站得挺直。

「夫人,您同意嗎?」

克里絲特珀做了個激烈明顯的手勢,表示悉聽尊便。此刻的她看來有如一個健壯的巫婆。她腳跟著地跌坐著,以免自己往後栽倒,毛大衣隨風翻揚。尼克扶著她的肩頭,輕柔地領她站起身子。

「稍等一下,」他說。

拉金正待離開餐廳,尼克跟了上去,門還是關著的。他跟拉金吩咐了什麼,說得又急,聲音又低,管家好像嚇了一大跳。接著尼克轉身回來,正好對上克里絲特珀的臉。

「伍德先生,他會不會……」

「史坦賀夫人,只要運氣好,他很可能撐得過來。」

「可是你剛剛說他死了!」

「沒錯,」溫斯嘲弄地說。「你說他死了。」

尼克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

「一、二、三、」他心頭數著。「四、五、六……」

「史坦賀夫人,我很抱歉。除了醫生之外,任何人都可能、而且經常會犯這種錯誤。」

「你不會就讓他這副模樣躺在這兒吧?」

「對不起,我只能這麼做。更何況,現在移動他可能比讓他留在原處更危險。只要等個幾分鐘,等醫生來就行了。你明白了嗎?」

「是。我想我明白了。」尼克回頭望了望。「溫斯,你要不要上樓去把衣服穿好?這件事可能得讓我們忙上一整晚。」

他的朋友猶豫不決。他的手依然像拿破崙一樣插在睡袍里;從泛紅的額頭和憤怒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多麼痛恨被人命令,無論命令的口吻多麼客氣。不過他天生的好脾氣馬上讓這股怒氣煙消雲散了。

「小伍,就聽你的,請隨時吩咐。」

「現在,史坦賀夫人,能不能請你隨我來?」

克里絲特珀爆發了:「我們為什麼不能留在這裡陪他?」

「如果夫人願意也無妨。不過,我想如果到別處去談,或許你比較不會難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就到隔壁房間好了。我恐怕得詢問夫人幾個問題,請諒解。」

「噢。好吧。」

尼克吩咐史坦賀的衣帽男僕羅傑斯守著餐廳,然後就跟在克里絲特珀後頭走進客廳。他扭亮火爐旁的檯燈。連接客廳與餐廳的拱型通道上,有扇隱設在牆壁中的大型滑動門,像是監獄的門似的,可以將兩廳隔開。他將滑動門拉上,發出一聲低而沉重的碰撞聲。

柴火已經崩解成灰燼中的紅色煤塊。不過,即使在此最無生氣的凌晨時分,中央空調依然傳送來絲絲暖意。

尼克拿起一個皮製小盒子。

「史坦賀夫人,要不要來根煙?」

「謝謝。」克里絲特珀一面說一面坐下。

「要火嗎?」

「謝謝。」

「史坦賀夫人,不久前你才問我到府上來的目的。現在我要坦白告訴你,因為我希望你對我實話實說。」

「所以呢?」

他並不怕她會崩潰、歇斯底里甚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這有可能發生。不過,即使會發作,也是稍後才會發作。據他判斷,她目前正處于震驚狀態。克里絲特珀將香煙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顯得笨手笨腳,每當她將香煙舉到嘴邊,那隻手就遮住了半邊臉。她那遲鈍的表情有點像是微笑,頭髮夾雜在厚重毛大衣的黃褐色當中,嘴角、眼角四周都刻著細紋。

「我想你曾經告訴我們,」他繼續說下去。「史坦賀先生討厭奇裝異服?」

「沒錯。」

「可是今晚不知何故,他卻決定穿上奇裝異服。」

「沒錯,」她背脊坐直。「你知道嗎,我實在想不到他會這麼做。很奇怪,對不對?」

「有人告訴我,史坦賀先生的所作所為永遠以務實至上。」

「一點也不錯。」

「這會不會是他開的玩笑?」

「老天爺,不可能!除了你在音樂廳等公共場合可以聽到的那種應酬笑話之外,杜懷特根本就討厭開玩笑。他尤其討厭惡作劇。他說惡作劇是羞辱別人,而喜歡羞辱別人的人跟虐待狂沒什麼兩樣。」

「這樣。那麼,你能不能想出會是什麼原因,竟讓他在自己家中行竊呢?」

「我想不出來。」

「比如說,你對他的生意有沒有什麼了解?」

「沒有。他從來不肯跟我談他的公事。他說女人的本分就是……」

「是什麼?」

「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起來嫵媚動人。」

克里絲特珀露出微笑。她的身軀愈綳愈緊,淚水幾乎奪眶而出。然而那股震驚帶來的麻木依舊,就像鴉片般支持她撐在那兒,她還在拚命思索問題的答案。

「史坦賀夫人,我們談談今晚的事情好了。你是什麼時候就寢的?」

克里絲特珀又舉起香煙。

「噢,就跟你和大家就寢的時間一樣啊,十二點半左右吧。」

「你和史坦賀先生睡在同一個房間嗎?」

「不是。」

「那麼是睡在隔壁的房間嗎?」

「也不是。我的寢室在宅子前端的另一頭,」她指了指,「以前是佛拉薇亞·維儂的卧房。隔壁是起居室——佛拉薇亞稱它為閨房,然後是我倆共用的盥洗室,再過去才是杜懷特的卧室。」

「這樣。有沒有可能你正好聽到他離開卧室的聲音?」

「沒有。」

「或是離開宅子的聲音?」

「沒有,」克里絲特珀說完後頓了一下,那對拔過眉毛的彎彎柳眉一低,「你是說……離開宅子?」

「是的。你想想,餐廳里有扇窗戶被割了下來,而且是從屋外割的,手法相當利落。當然,這不一定代表什麼。他也有可能先撐開窗戶,從裡面爬出去再將玻璃割下來。不過,要是這個竊案一如我所想的那般巧奪天工……你笑什麼?」

「從一個警探口中聽到『巧奪天工』這個字眼挺好笑的,」克里絲特珀說。

尼克嘴巴一抿。

「史坦賀夫人,我想我們將會發現,這確實是一樁巧奪天工的犯罪——從各個角度看起來都是。我再重複一次,如果我想得沒錯,史坦賀先生很可能是不留痕迹地來到屋外;或許還故意在花園裡走來走去,留下清楚的腳印,讓大家相信這是外人乾的。」

克里絲特珀沒搭腔。

「史坦賀夫人,是什麼東西把你吵醒的?」

「把我吵醒?」

「大約三點半的時候我從房裡出來,看到你站在二樓走廊上,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我——我其實也不太知道。」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噪音之類的?」

「什麼噪音?」

「任何噪音。」

克里絲特珀搖搖頭。她先是猶豫了一會,臉龐閃過一絲坦誠、實在、怪異的表情,然後抬起頭。

「如果你真要我回答,我就告訴你。是因為一個夢。我夢見你——沒錯,就是你——是個赫赫有名的罪犯,像是神偷萊佛士或亞森·羅蘋這一類人物。也許是因為就寢之前聊天的內容,也或許是看了報上的新聞,只是它跟伊蓮娜說的那些關於殺人的話攪在一塊了。在夢裡,什麼可怕的事都發生了,你懂嗎?」

「請繼續說。」

「我在黑暗中驚醒,我承認我嚇壞了。你知道,有時候噩夢就是纏著你不放。所以我跑到杜懷特的房間去。他不在,連床褥都沒睡過。那時候我已經不害怕了,只是感到好奇,還有一點擔心。所以我跑到走廊上。就是這樣。」

她隨手將香煙扔進壁爐,將毛大衣上的灰塵撣掉。

「這是不是一個凶兆?」她接著又問。「在這段時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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