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在樓上的卧室里,尼克·伍德聽到了那聲砰然巨響。

就在上述那些事情發生的當兒,他一直躺在床上凍得半醒半睡,心想這宅子的主人究竟打什麼主意,他一直揣測著這是個什麼把戲,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入睡還是該醒著。

他的右耳埋進枕頭裡,這時他聽到午夜三點的教堂鳴鐘報時;當他轉向左邊,換成左耳埋進枕頭時,他聽到了三點十五分的鐘聲。然後他迷迷糊糊打起盹來,接著就被這一記搖撼整棟房子的聲響所驚醒。

這記聲音就像是笨重的金屬物品被拉倒在地。

他陡地從床上坐起,一時之間記不起身在何處,神智像個被打散的拼圖玩具。一陣風飄過漆黑的卧室,冷冽的空氣吹醒了他。他的一雙腳從被單下滑出,一面還伸手去拉床頭燈的燈鏈。他的表放在床頭茶几上,等到他眼力恢複,這才看出表上的時間:三點二十八分。

「喂噫!」有個聲音在叫:「喂噫!」

聲音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透過夾在兩個房間之中的盥洗室洞開的門,他聽到床墊嘎吱作響,接著是扭開一盞燈的聲音。

「尼克!」那個聲音說。「我在叫你!」

「什麼事?」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聽到了。」

尼克找到拖鞋,並急忙披上睡袍。那個聲音讓他的思緒回到多年以前,回到學生時代。他記得溫斯·詹姆士——那個六年級的鋒頭人物。他也記得他的聲音——煩躁、隱約帶點自私自利的味道——總是吩咐他去拿東西。他料得到他下一句會說什麼。

「你去看看怎麼回事,好嗎?」

他走到卧室門口,正好看到溫斯·詹姆士邊在睡衣褲外頭裹緊一件藍色毛料睡袍,邊從盥洗室里跌跌撞撞跑出來。

房間外的走道上燈光昏暗。按照華德米爾府的習慣,大廳整晚都有一盞燈亮著。尼克的房間靠近走道盡頭,如果你面對著正門的話就是在左手邊。他走進大廳,豎起耳朵傾聽著。

有關這個大廳是不是佛拉薇亞·維儂試圖仿造縮制羅馬波格塞家族①別墅或是巴黎劇院,一般眾說紛紜。它是由青銅、大理石、拼花磚交互鑲嵌而成。在畫廊的兩側,大理石的扶手欄杆連接著一長列鋪著地毯的寬大樓梯,直通往樓下的大廳。在崔坦①檯燈的燈光照射下,尼克望著盤旋樓梯的中心柱頭,恍惚有種依然在夢中的感覺。

①Bhese,義大利貴族,從十六至十九世紀初在羅馬藝術和政治上頗具影響力。

①希臘神話中人身魚尾的海神。

不過,他不是在做夢。

「你在這兒做什麼?」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他倏然轉身。克里絲特珀·史坦賀從宅子另一端的樓梯中段平台上冒出來。她的睡袍和便服外頭罩著一件毛大衣,看得出是倉促披上的。染上銀霜的頭髮散落在肩膀上。

「有人向我示警,」他說。

「示警?」她轉過頭來,他看到她頸項間有些細紋。

「是詹姆士先生向我示警的。那聲巨響是從樓下傳來的,我想是從餐廳里傳出來的。失陪了。」

他跑下鋪了地毯的階梯,拖鞋後跟踩在一樓大廳的大理石拼花地磚上「喀啦喀啦」響著。他的視線瞥過左側的幾個房門。先是晨間起居室的前廳;接著是中廳,就是昨晚大家坐著聊天的客廳;再來是後廳,也就是餐廳。

他將餐廳的門把一扭,猛然推開,接著,出於本能的謹慎,他整個人閃到一旁。並沒有東西跑出來。他在門後摸索,找到兩個電燈開關就往下按……

「哪個傢伙乾的好事!」尼克·伍德說。

他口中的好事,或許,指的是這片殘敗景象。一個用黑布面罩蓋住臉的人,不成形的帽子拉低到耳畔,耳罩、網球鞋、外加一身舊式打扮,四仰八叉地躺在餐具櫃旁。那人戴著手套的雙手往外伸,雙腿大張。

那人的胸膛被人刺穿,鮮血浸透了老舊的粗呢外套和襯衫,還濺到條紋絨布長褲。他身旁是皺成一團的畫布,油彩已然破碎,還帶著幾道裂口,像是從畫框上直接割下來似的。屍體四周散落了一地銀盤子,幾乎全都打開來的餐具櫥櫃被撞倒,水果盅也摔裂了,橘子、蘋果、溫室特種梨子等等撒落一地。那個小偷身旁還擱著一串被壓扁的葡萄。

這一切細節盡收尼克眼底。尼克留意到,血跡斑斑的水果刀飛落在小偷左腿附近的地毯上。除了死者腕上的表滴答作響之外,他聽不到任何聲響。

死了嗎?沒錯。尼克探了探那人的手腕,已經沒有脈搏了。他在餐廳里緩緩繞了一圈,發現厚重的帷幔後面有扇窗戶是開著的。他又巡了一遍,一邊極力思索……接著他關上門,步出餐廳走入廊道。

溫斯·詹姆士正沿著廊道走來,一頭鬈髮現在亂蓬蓬的,看來睡眼惺忪、滿臉不高興又茫茫然。他手上拿著一副撲克牌。

「聽著,溫斯,」他的朋友說。「我可以信任你嗎?」

溫斯立刻停下腳步。

「『你可以信任我嗎』?」他一眼睜開,一眼半閉,以極其驚訝的語調複述了一遍。「『你可以信任我嗎』?」

「沒錯,我是這麼問的。」

「老天,拜託你,想想看,這宅子里發生了這種事……」

「溫斯,我是警探。」

詹姆士緩緩放低手上的撲克牌,像是要將它在地上放好似的。他一隻手伸進睡袍內的胸口處,還眨了眨眼。尼克早有心理準備,他從口袋中取出裝有證件的皮夾,湊到溫斯眼前。

「倫敦市警局,犯罪調查組,」詹姆士念出。「姓名:尼克·伍德。階級:一級調查警探。」他每念一項,就看一看他的同伴,蹙蹙眉,好似被什麼東西傷到似的。「身高:五尺十寸。體重:一六八磅。發色:黑色。眼睛:灰色。特徵……老天,我真該死!」

「噓!」

「可是,你為什麼要去當警察呢?你以前是那種文質彬彬的人。你當警察能有什麼鬼出息?」

尼克收回皮夾中的證件。

「還有,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詹姆士又問。

「我現在沒有時間解釋。溫斯,你待會兒來找我。重點是——」他朝餐廳比了個手勢:「裡頭有個小偷。」

「哦?」詹姆士邊說邊將拿著撲克牌的手抬起。

「那個小偷死了。被刀刺死的。」

「幹得好。是誰殺的呢?」

「我不知道。」

「不過,無論如何,」詹姆士不服氣地說。「人人都有權利殺死小偷。不過,絕不是我刺死他的。還有,要是有人闖進宅子,結果被誰用槍射殺或是用棒棍打了,那應該沒什麼關係才對。所以,若要查出是誰幹的,應該不難才是。」

尼克作勢要他噤聲。

克里絲特珀沿著大廳快步走來。大廳的大理石壁磚,連同壁檐下的一排丘比特鍍金塑像,正嗡嗡發出迴響,彷彿是極遠處某個宿舍傳出的聲音。尼克想起這屋子裡共有二十個僕人。

「我聽到你們談話了,」克里絲特珀舔了舔嘴唇。「是真的嗎?你是警察?」

「是的,史坦賀夫人。」

「那你不是……算了。」她笑了起來,不過隨即止住。「是外子請你來的?」

「是的。」

「為什麼請你來?」

「對不起,我們待會兒再說。史坦賀先生呢?」

「我不知道,他不在房裡。你該不是認為他大老遠跑到那一頭,殺了……」

克里絲特珀揚起雙手,理順她那頭絲緞般、染有幾絡銀髮的蓬鬆頭髮。這是種優雅的姿勢,也許有意,也許無意。她毫不拐彎抹角地說:「我家有個死人,真是不尋常。有時候我會想,要是這兒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會是什麼景況,不過,我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麼恐怖的事情。我們能不能去看看怎麼回事?」

「可以,請往這兒走。」

和克里絲特珀一樣好奇的詹姆士打開餐廳的門。尼克暗自思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眼神一直沒離開過克里絲特珀。

「那個小偷顯然是沖著葛雷柯那幅畫來的,」他解釋,「他由牆上取下畫,結果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怎會有人想偷這種畫?這可難倒我了,」詹姆士語帶挑釁,不過有點不自在。「我對藝術一竅不通,我只知道我喜歡的。他身上流了不少血,對吧?」

「是的。」

「那惡棍死了?你確定嗎?」

「確定。」

克里絲特珀先是在門口停住,全身發抖,接著還是往前走了幾步。

「我真搞不懂,」詹姆士邊說邊將撲克牌換到左手。「我從來沒聽過這麼稀奇古怪的竊案。」

「我同意。」

「要是有人殺了那無賴,為什麼不出來跟我們明講呢?等一下!水果刀是不是掉落在餐具櫃旁邊?是那裡嗎?就在他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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