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小偷直到三點一刻才試圖闖進宅子。

根據曆書記載,今夜的月落時分是三點半鐘。這棟宅第正式登記為「華德米爾府」,佛拉薇亞·維儂則稱它為「面具別墅」。儘管月亮即將消逝,但依舊致命地發出冰森的光芒,籠罩著整座宅子。

這是一棟大宅院。它的格局方正,蓋得嚴嚴實實,一點不打馬虎眼。前門屋檐兩側各有一座八角尖塔聳立,建材則是平滑的硬砂岩磚。今天大家稱它為維多利亞哥德式建築,因為屋頂和尖塔頂上都罩有假城垛。再往上則是陡斜的閣樓和圓屋頂,上頭聳立著一根旗杆。屋前一排硬挺的樹叢和一道鐵欄杆圍牆,將它與通往湯橋威爾斯①的道路隔開。屋後高達三層的窗戶上,則映照著銀霜般的月光。

①Tunbridge Wells,英格蘭東南方的礦泉療養地。

小偷瞄了瞄腕上的表——該是時候了。

在一望無際的山丘背景下,這棟房宅看來渺小至極。可是,在它的方圓十里之內,它可說是自成一格,而且極盡耀眼之能事,處處引人注目。宅子的一側是鋼筋和玻璃搭成的溫室,上頭高高撐起冷色調的拱型罩頂。溫室後面延伸出整片花園,不過現在只有幾坨被霜凍僵的棕褐色小圓丘和無邊的凄涼。走下三步階梯後——實在短淺得無法稱之為台階——是通往槌球草坪的入口,整片草坪被棲息在上頭的片片霜塊弄得奄奄一息,好似一片早已僵化的廣袤黑色樹林。猶如明月照亮著明月它自身,死寂的光芒也停駐在毫無生氣的窗戶上。

那面教堂的鐘,儘管金屬指針僵硬沉重,還是敲打著三點一刻鐘的報時。此時小偷開始朝屋後移動。餐廳窗戶外面有個鋪著木板的陽台,是順著樓上房間伸出的騎樓搭建而成,現在就在他的左手邊。他停下腳步打量它。

在他臉上,除了眼睛從黑布面罩上剪出的兩個洞露出來之外,你什麼也看不見。頭上那頂不成樣子的厚重運動帽拉下來蓋住了耳朵,連外套、長褲、耳罩、手套、網球鞋等等也同樣不成形,這些東西組合成一個無從辨識的身影。

不過他很冷。夜裡的寒氣凍得他麻木;冷空氣專挑薄衫的接縫處鑽,然後狠狠往裡扎。面罩隨著他的呼吸時而凹陷時而鼓出,他的氣息透過面罩呼出,化為陣陣煙霧。或許由於月光和面罩上礙事的眼洞,讓他沒注意到陽台地板上的那層薄霜。也或許,他根本就不在乎。

無論如何,小偷的橡膠鞋底,在薄霜上留下了一條條印痕。

餐廳的窗戶勉強可以稱作是法國樣式,這是維多利亞式建築中常常見到的那種:筆直落地,不過卻一分為半,可上下拉動。小偷口袋裡有一整卷膠帶,他先取下黏在上頭的兩小段同質料膠帶,然後將膠帶緊貼在兩扇窗框連接處的下方。他朝身後覷了一眼,確定逃生之路依舊暢通,然後拿出一個樣式極為新穎的玻璃切割器……

小心!

玻璃切割器在玻璃上吱嘎作響,彷彿牙醫正拿著工具鑽牙齒。發出的噪音好似將他全身的骨頭都快震散了。他倏然停手,仔細聆聽四周動靜。

還是一樣,四周什麼動靜也沒有。

過了兩分鐘,他已在窗栓下頭的半扇玻璃上割出一個漂亮的半圓。因為有膠布貼著,窗戶不會倒下來。他戴著手套,一隻手伸入洞口,鬆開了卡緊的栓鎖。他將窗子往上撐開,窗戶發出一聲嘎吱。就這樣,在這個充斥自毀念頭和噩夢連連的時刻,他進入了面具別墅。

「我應該知道東西在哪裡。」他低聲自言自語。

然後他撥開一層層厚重的天鵝絨帷幔,悄悄溜進餐廳,身後的帷幔再度滑回原位。歷經剛才那陣寒氣驟然來到這裡,房間和空氣一樣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這溫暖、寂靜的空氣籠罩著他,讓他打了個顫。

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手電筒。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電筒,微弱的光束穿梭在整個房間里。光束穿過厚地毯,掃過橡木板鑲嵌的牆壁,探照在餐具柜上。然後再探照在銀器盤碟和中央的水果盅上,接著光束往上移,照出懸掛於櫥柜上方的畫。

「就是它!」他說。

葛雷柯曾經被揪上宗教法庭,還好保住了手指頭。他將這幅畫命名為「池塘」,畫中用的是乾澀刺眼的熱帶色調,那是一種屬於墨西哥或南美洲的色彩。其皺縮乾枯的影像和筆觸,配上大紅、金黃的突兀用色,猶如被暴雨或閃電擊中後留下的痕迹。

這個戴著面罩的人並未留意畫中景物。他早就一清二楚了。

他將手電筒插靠在一個盛調味醬汁的銀碗旁,好讓光線照在畫上,然後他躡手躡腳地跨過餐具櫃。他伸手高舉,小心翼翼地將「池塘」從掛釘上拿下來。那畫不過三尺寬、兩尺高,可是沉甸甸的畫框卻讓它顯得笨重;那人將畫取下的時候,框緣絆到了水果盅。一支尖利的水果刀隨之彈飛而出,碰到餐具櫃發出「喀拉」一聲,接著滾出一顆橘子。

老天,小心一點!

可是那個小偷現在愈來愈胸有成竹了,是啊,為什麼不呢?畢竟,他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他不再留意那把水果刀,反而拿出自己特為這趟任務磨利的小折刀。他拿刀極為謹慎,這些手指頭的主人很明白藝術作品的價值,他開始從畫框上卸下畫布。

那個礙手礙腳的面罩惹得他挺煩,不過他還是決定不脫下。手套比較沒那麼累贅。就在他快要完工之際,餐廳那一頭,有個柜子嘎吱響了一聲。

小偷猛然抬起頭。

他現在正面對著餐具櫃,全身蜷縮著。在手電筒的光線之下,他的臉除了一對炯炯有神、神神秘秘的眼睛,就只有一片無法辨識的黑面罩,而那對眼睛在他轉頭之際,也跟著游移、發亮。

他的頭轉得更過去了些。他真想問一句「是誰?」同時本能地合起摺疊小刀,收進口袋。可是四周依然什麼動靜也沒有。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又轉過身子,兩隻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已然鬆脫的畫布上。

這時候,有人悄悄從他背後走過來。那個小偷沒有第六感。他沒有嗅到謀殺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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