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值得一提的是,貝蒂嚇得彷彿被燙到似的。尼克伸出一隻手穩住自己的身體,以免像偵探小說中的屍體般掉出帷幕,一面則敏銳地往右側掃視。

「穩住,」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只是溫斯——不,慘了,是你的父親。」

「好吧,」杜懷特·史坦賀溫和的聲音催促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五十好幾的杜懷特·史坦賀,身體卻精壯、敏捷,有如三十來歲的人。他身形佼好的背影走入他們的視線中,然後信步走過吧台,轉過身子,一隻手肘靠在吧台上。

史坦賀習慣挺身站立,所以看來修長而無一絲贅肉。他的發色是一般稱為鐵灰色的那種,不過,其實卻更近似於未經漂洗的綿羊毛。他的眼睛、聲音和態度都很溫和——甚至可說是溫柔的,雖然紅潤的氣色顯露出他有高血壓之虞。

「喂!」他邊說邊拿起吧台上的空酒杯,嗅了嗅。「剛才有人在這兒喝酒。」

「這兒哪個人不喝酒?」他的同伴反唇相譏。那是個瘦小的男人,頭已半禿。「我不喜歡,對身體不好。」

「噢,沒那麼嚴重。」

「你女兒喝太多了,你自己也知道。」

「你說的是哪個女兒?」杜懷特笑問。

「當然是伊蓮娜。你不會以為我指的是貝蒂吧?貝蒂是個乖女孩。」

這時候(其實應當更早才是),貝蒂和尼克·伍德就應該走出密室的。

紙上談兵似乎很容易。你只要踏出那間小小的密室,說聲:「對不起,我們只是在研究帷幕拉上之後的效果。」可是,當心中的罪惡感告訴你根本不是那回事,而且那股罪惡感會明顯流露在臉上時,你必然會躊躇不決。

尤其是,尼克心想,布勒·納斯比先生就在現場。

這個快手快腳的瘦小男人,他記得叫做納斯比先生。他們在某天的晚餐席上見過:那晚這人除了談他自己的消化問題外,幾乎沒開過口。納斯比不住在史坦賀家。他有自己的鄉間別墅,好像離史坦賀家還不到四分之一哩遠。他也是位金融家,在當地,與杜懷特·史坦賀的知名度幾乎不相上下。

貝蒂羞得整個頭轉了過去,甚至心念不定地真要走出密室。她的同伴攔住了她。因為……坦白說,他另有原因。

透過薄紗簾幕的開口處,他倆靜靜往外看。

「你倒是說說,」納斯比把自己撐上吧台的高腳凳,雙腿環椅而坐。「新年晚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錯,我們是稱它為新年晚會。」

「新年晚會!」納斯比說。「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這點子蠢透了。」

杜懷特微微一笑。

「一點也不蠢。我內人想辦個聖誕晚會,帶面具的化裝舞會。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我不喜歡的事,那就是化裝了。」

納斯比嘟噥一聲,算是默認了這一點,雖然他似乎並不像主人那麼篤定。

「更何況,」杜懷特說下去。「聖誕晚會一定會亂鬨哄的,而我不喜歡雜亂。所以,我就用這個妙計脫身了。」

「小杜,你這傢伙還真狡猾。」納斯比說,語氣中沒有惡意。

「多謝誇獎。其實,嚴格說,那根本不算是晚會。我們只請了兩位客人:溫斯·詹姆士和伍德那小夥子。我也邀請了中校過來,不過他還在出任務。」

「溫斯·詹姆士,」納斯比說。「那人老是在外頭應酬吃飯。要是找不到人共度周末,他會無聊到想轟掉自己的腦袋。小杜,你覺不覺得,我們做牛做馬,就是為了供養那些所謂的名門紳士?這是不是和那些法國廚師沒什麼兩樣?」

史坦賀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但仍然斟酌再三。

「這也是供養我們的家人啊,」他說。「要不然我們還能怎麼辦?」

「廚師!」納斯比的語氣一片酸苦。「我們就是廚師,沒錯,就是廚師!」

史坦賀咧著嘴對著他笑。

「你少來了,小納,」他說。「你哪裡做牛做馬了?你連認真工作都談不上。你工作只是因為你閑不住,不工作就不知如何是好。你這個騙子。」

「你討厭騙子嗎?」

「一向討厭。」史坦賀點頭。

「呸。」納斯比說。吧台上有一小碟洋芋片,他拿起一片。「這個叫做伍德的傢伙,你對他了解多少?」

「不多。他是貝蒂的朋友。她是在倫敦搭上他的,然後非要我邀請他來這兒做客。如此而已。」

一片靜默。貝蒂緩緩轉過頭去,瞪著她的同伴。

杜懷特·史坦賀顯然是在說謊,同時隨意地將一隻手肘再度靠在吧台上,雖然對他來說,這個動作似乎有失身份。他溫和而坦然的雙眼絲毫沒有波瀾。接著他將這話題輕輕帶過,有如掃去吧台上的一粒鹽巴。他再度開口,換了個新的談話主題。

「你剛才想要跟我說什麼?」他問。

「呃?跟你說什麼?」

「你說要到這兒來,私底下談。」

納斯比嚼著洋芋片,沉默了好一陣。他們看得到他的後腦勺,還算長的頭髮灰黑夾雜地貼在上面。

「我的提議你考慮過了沒有?」

「你指的是哪個提議?」

「鍍金人。」納斯比回答。

杜懷特·史坦賀臉上現出笑容,好似難以置信卻又無比仁慈。他搖搖頭,有如悲憫這位老朋友。

「布勒,好傢夥!你不會是當真的吧?」

「為什麼我不是當真的?」

「就憑你——一個實事求是的生意人?」

「我的確是個實事求是的生意人,」納斯比敲著吧台邊緣說道:「所以我才說這件事做得成。」

「鍍金人,」杜懷特又重複說了一次,接下來的話更令人摸不著頭腦了。「只要入池好好探測一次,我們所有的麻煩就一了百了。你是不是又回過頭去讀那些小夥子的言情小說了?不行。這件事得花上………我忘了要花多少錢來著?」

納斯比固執地說:「你沒忘,你看過數字了。不過,我可以再告訴你一次。要五、六萬鎊。」

杜懷特扮了個鬼臉,故做喪氣狀。

「五、六萬鎊,」納斯比鍥而不捨。「就可以把這事做得穩穩噹噹。」

「噢,要是你認為這是筆買賣這麼好,你怎麼不自己吃下來?」

「分擔風險,」納斯比猛搖著頭說。「永遠是上上策,你應該知道的,這是你一貫的原則:分擔風險,然後見好就收。」

「對不起,老納,但是像這種風險,我無法分擔。我所尋找的,只是一個鍍金人。」

「史坦賀,」納斯比突然問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當然可以。」

「你是不是手頭很緊?」

杜懷特依舊漫不經心地靠著吧台,左手整個握在右拳里。他在談生意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笑容,看來像是印上去的,頗為虛假。可是這最後一個問題似乎真把他逗樂了。

「不會,」他說。「再怎麼緊,也不會比其他人緊。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那你的行為可真他媽的怪。」口無遮攔的納斯比說。

「怎麼說?」

「那些畫。」

「我不懂。」

「你收藏了不少畫,」納斯比像只猴子似的盤踞在高腳凳上,又拿了一片洋芋片。他倆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得到他那顆滔滔不絕的腦後勺。「而且都是價值連城,起碼別人是這麼告訴我的,我自己不懂這些玩意兒。這些畫大多是那個蕩婦的……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佛拉薇亞·維儂。」

「沒錯,我就是說佛拉薇亞·維儂。這些畫都保了險,一定要保險;要是沒有,你就是笨蛋。」

杜懷特不置可否。

「那些畫一向都被保護得好好的,」他的客人繼續說道。「掛在樓上的畫廊里,還加裝好多道防盜警鈴。」

「所以呢?」

「可是,你看你現在做了什麼?你把那些最值錢的畫都搬到樓下去。你把那些畫掛在餐廳里,連一道防盜鈴都沒裝,那些法式窗戶還正對著草坪。老史坦賀,我看你乾脆把頭伸出去,吹聲口哨招引比爾·席克斯①過來算了。你該不是存心想讓那些畫被偷走吧?因為我們是老朋友,所以我才這麼問你。對這種事情,我可是完全不懂。」

①Bill·Sikes,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孤雛淚》一書中的盜匪。

納斯比一口氣說完一大串話,便開始吃洋芋片。他吃得飛快,沒多久整碟洋芋片就吃光了。一聲聲脆響似乎強調著他剛才說的話。杜懷特和顏悅色地看著他,臉上依舊別無表情。

「確實,」他附和他的話。「你是不懂。」

「這還是第一點,」納斯比說,邊將嘴角上的鹽抹去。「第二點就是……」

「噗!」此時他耳後傳來一記令人魂飛魄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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