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這兒,」貝蒂說,「就是那個『小劇院』。」

她的手往門內探去,扭開一排排的燈光。她身旁的夥伴向裡頭望,彷彿覺得——這可不是第一回——走進了《一千零一夜》里的某個章節。

「當然,他們那個時代用的是煤氣燈,」貝蒂又說道,「其他都沒什麼變。」

「這裡就是她做私人表演的劇場?」

「沒錯,這裡也是她告別人世的地方。」

小劇院內部規劃得井然有序,並鋪有軟墊,像個璀璨奪目的珠寶盒。厚重的天鵝絨帷幔將聲音和光線全都阻絕在外,內部色調則以素樸的灰色、金色為主。劇院設計成直徑約莫四十尺的圓形,上頭刻著古怪的回紋①浮雕。抵著兩邊圓牆橫向畫出的直線區,大概就是前台,看起來比一塊金雕拱門裡鋪上地毯的邊台大不了多少。後方放了一些安樂椅做為觀眾席,安樂椅橫條間的布面上還綉有一個姓名縮寫:「F.V」。整個劇院充滿了一八六〇年代的氛圍。

①由若干段直線或窄條紋相互連接成連續紋樣,在希臘、羅馬及拜占庭式的建築中極為常見。

「別提那個。」貝蒂又加上一句,同時用手一指。尼克·伍德笑了。不過他隨即想到,或許自己還是不要補上一聲悲鳴,因為那位小姐好像生氣了。

劇院有面牆附設了一個相當現代化的吧台,面積雖小但應有盡有。酒瓶、酒杯襯著鏡子閃閃發亮,甚至還掛了些格格不入的招牌,像是「不收支票」、「嚴禁賭博」等等。

「這是我父親的主意,」貝蒂向他解釋,還做了個鬼臉。「他的想法永遠務實至上。他甚至還在牆後放了架電影放映機。想看電影的話,在舞台上降下銀幕就行了。」

「那令堂呢?」

「噢,我媽氣瘋了,現在還是!」

尼克·伍德很難想像,自己正置身於離倫敦不過二十哩遠的一個鄉間別墅頂樓,屋頂上有雪花撒落,中央暖氣系統則不斷地轟轟作響。無論有沒有吧台,這座迷你劇院本身都很有股酒吧的味道。劇院軟墊隔絕出來的寧靜、詭秘的華麗以及夢幻般的縹緲,這些都讓你走起路來輕手輕腳,說話柔聲細語。

貝蒂·史坦賀看得出來,他對劇院的氛圍印象深刻。而他覺得這一點取悅了她。至少,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並未影響到她。貝蒂十足浪漫情懷,她是那種極愛稀珍巧物的人。不過,無論是她的衣著或舉止,都沒顯露出這一點。

這女孩說話輕柔,面容嚴肅,約莫二十來歲,但她的笑容令人驚艷。只消微微一笑,她的臉龐和雙眸就全亮了起來。以昔日的眼光來說,你會覺得她很漂亮,因為她具有傳統美女標榜的姣好五官和粉潤膚色。她棕色的秀髮剪成往內卷的短蘑菇頭,藍色的眼眸一派坦誠。可是每當她嘴角一彎、露出笑容時,就會泄漏她那稱作幽默也好、狡黠也罷的氣質。但那笑容往往一閃即逝,接著整張臉又是面無表情。

身穿一襲簡簡單單的黑色晚餐服,沒有任何珠寶配飾,她站在這秘密劇院的中央對自己點點頭,彷彿很滿意這裡的一切都各得其所。

「既然這兒就有現成的吧台,」貝蒂綻出微笑,「要不要來杯酒?」

「謝謝。」

貝蒂掀開吧台的活動面板,閃入那個小小的空間。吧台頂上有一盞圓錐型的燈,是這幽暗的房間中最明亮的光源,光芒照耀在她棕色的秀髮上,映出點點金光。伍德仔細打量吧台下方面板上那個鍍金的姓名縮寫:「F.V」。

「佛拉薇亞·維儂,」他說。「你說她就是在這兒過世的?」

「沒錯。當時她正在表演〈莎樂美〉一劇,結果暴斃在舞台上。」

「〈莎樂美〉?」

「沒錯。那齣戲是一位詩人特地為她而寫的。」

貝蒂說出一位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這位詩人家喻戶曉,名氣就如同他所葬身的西敏寺一樣響亮。她看到伍德一副吃驚的表情。她再次強調:「真的,是真的,底下的圖書室里就有這齣戲的手稿。你要威士忌還是白蘭地?」

「威士忌,謝謝。那不是……」

「你想的一點也沒錯。當然,是鬧過可怕的醜聞,不過大家都絕口不提。在那個年代裡,大家有個可敬的想法:『只要你行事小心,做什麼都沒關係』。」

吧台里的酒瓶排成一列倒懸在架上,每一瓶的瓶嘴都附有一個小水龍頭,就像一般酒館裡的做法一樣。貝蒂關上威士忌酒瓶的龍頭,老大不情願地將杯子和蘇打吸管送到他面前。

「你同意這句話嗎?」

貝蒂想了想。

「是,我想我同意。不過我姊姊恐怕不會同意。」(對,他心想,伊蓮娜不會同意。)「伊蓮娜會說,」貝蒂接著又說,「『做什麼都沒關係,只要輕率就行了,這表示你的心思不複雜。』」她扮了個鬼臉,笑了。「你說的對,我討厭那個字眼。」

「複雜?」

「沒錯。這個字眼像是形容那些新穎、光芒四射、精明又令人厭煩的玩意兒。」

他接了句俏皮話,雖然他覺得自己挺認真地提出這個問題。

「你意思是,在精神上,你是屬於維多利亞時代的人?」

「倒也不是。不過起碼,我和我父親一樣,不愛趕時髦。大家都知道,他的想法永遠以務實為上。」

「我倒是很懷疑。」尼克·伍德說。他說錯話了。

他看到她的臉龐及藍眼眸猛然變色。話說出口的時候,他正茫然失神、心不在焉地盯著酒杯;貝蒂那廂則正以一派專業的模樣在擦酒杯。聽到他的話之後,她的手指突然停下動作。他們互望了一眼,然後他將杯子一傾,喝了一口酒。

「你為什麼要那麼說?」貝蒂直截了當地逼問。

「你是指什麼?」

「為何那樣說我父親?」

「親愛的史坦賀小姐!我說的是那些大富翁的習性。」

「是嗎?」

「例如令尊,據稱坐擁數百萬的財產……」

「沒那麼多。」

「噢,不管怎麼說,幾千鎊總有吧。」他放下酒杯。「而這棟豪宅,就是證據之一。你隨便按個開關,什麼都可能出現。我只是在懷疑,像他那種人是否從不犯錯?」

他的腳後跟陷入厚重的灰色地毯里。劇院牆面的雕花玻璃後躲著幾盞昏暗的燈,投射出鍍金浮雕的陰影。雖然貝蒂的臉蛋也被照得通亮,但臉上的表情卻愈發高深莫測。她那整晚的談興和殷殷的友善態度,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放下酒杯不擦了,拿著同一塊抹布擦起吧台來。

「佛拉薇亞·維儂,」她開口說道。「一向稱這個地方為『面具別墅』。」

「為什麼?」

「不談了。」貝蒂抬頭往上望。「伍德先生,你是什麼人?」

「這個問題,」他說,「誰都難以回答。我的意思是,實在問得太突然。」

「請別跟我開玩笑。」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是——」她那種極度女性化的率直令他很想逃走。「我是令尊的朋友。他邀我到府上來過新年。史坦賀小姐,你跟他很像。」

她的眼神盯著吧台。

「你跟我父親很熟嗎?」

「是啊,挺熟的。」

「可是你卻不知道,」貝蒂說。「他根本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也不知道他和我母親都是再婚?伊蓮娜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女兒,我則是我媽和第一任丈夫生的?你跟他是好朋友,可是你卻連這些都不知道?」

房間里有個聲音——吧台後頭的小鍾正滴答作響,指針指向十點二十分。

尼克笑了:「我說的是,」他說,「你們的言談舉止。你們都很直接,不是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她臉色難看極了。為什麼?他納悶著,兩人的談話是怎麼走調的?誰知道是在哪裡犯了忌諱,弄巧成拙破壞了先前的親切感?

「如果你懷疑我的真實身份,」他加上一句,「溫斯·詹姆士可以為我作證。」

他心想,還好溫斯·詹姆士當時也在這裡。只要溫斯用他特有的高傲語氣說:「你是說尼克·伍德?我認識他。他沒問題。」那麼即使是最忐忑不安的主人也會放下心來。

貝蒂突然開口:「請原諒。我不但說了一籮筐的廢話,而且非常無禮。」

「哪裡的話。能不能再說點佛拉薇亞·維儂的事?」

「你有興趣聽?真有興趣聽?」

「很有興趣。」

貝蒂雙肘撐在擦得光潔的吧台上。頂上的燈光將她淡棕色的頭髮照得點點金亮。她四下張望著這間劇院,嘴巴微動,好似猶豫著不知如何啟齒。

「這間宅子是她的,」貝蒂說。「是薩克姆丹爵士在六〇年代中期買給她的。」

「她是很有名的演員?」

貝蒂揚起眉毛說:「與其說是有名,不如說她聲名狼藉。雖然她自以為比那些三流的女演員稱頭,一直嚮往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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