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韋布花了大量時間,開著維多利亞車在屠殺發生現場附近轉來轉去。他現在是不帶薪休假,沒參與正式調查,所以一縣需要,他無權請求增援,他自己對該尋找些什麼也沒個明確概念。街道一片漆黑,只有車燈閃閃劃破黑暗。

韋布最終還是做了預約,再看克萊爾一次。她沒提上次的掉頭而去,還有臨走時說的那句侮辱人的話,只記下時間,說到時候見。這女人真能忍,他想。

韋布到的時候診室里已經坐了幾個人,誰都沒有與他視線相接,韋布也不想。他尋思精神病大夫的候診室里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治自己的瘋癲症時誰願意陌生人看見呢?

克萊爾出來了,對他鼓勵地笑著,遞給他一杯新泡的咖啡,按他的口味加了奶油和糖。他們在辦公室里坐定。

韋布伸手摸了摸頭髮。

「嗯,克萊爾,上次的事兒我很抱歉。平常我沒那麼混。我知道你只不過是要儘力幫我,還有我的病症也不那麼容易查清。」

「用不著道歉,韋布,你就該那樣做,把想法和感受都表露出來,這樣你才能應對它們。」

他勉強笑了笑,道:「好,今天咱們上哪兒去,大夫?火星還是金星?」

「起步階段,咱們先探討一下創傷後精神壓力症,看這個病因符不符合你的癥狀。」

韋布心裡笑了,這個嘛,他應付得了。

「炮彈休克症之類的?」

「這個術語常常誤用,我想稍微精確一點兒。從臨床角度上講,你可能患有創傷後精神壓力症,其癥狀即反映在那個院子里。」

「我大概應該同意你的觀點吧。」

「好,我們來對這個推斷做一番檢驗。如果診斷結果確實如此,治療這種病倒有些行之有效的辦法,比如壓力舒解技術,適當的飲食和睡眠習慣,有助於放鬆的藥物,感知再造,再開些抗焦慮葯。」

「該死,聽起來易如反掌嘛。」他辛辣地說。

她注視著他,韋布覺得那種眼神很奇特。

「有的時候確實非常簡單。」她看了看她的筆記,「開始吧。你留意到身體方面有什麼變化嗎?發冷、眩暈、胸痛、血壓升高、呼吸困難、疲勞、噁心,諸如此類的癥狀?」

「第一次回憶那個院子,還有發生的事時,我有點頭暈。」

「那之後呢?」

「沒有了。」

「好吧,從那以後你有特別興奮的時候嗎?」

韋布用不著想很久:「沒有,不算有。」

「你濫用過什麼刺激物幫助你熬過去沒有?」

「沒有!說實在的,從那以後我酒喝得還更少了。」

「有沒有突然一下腦子裡閃回那次事件?」

韋布搖搖頭。

「有沒有感覺遲鈍,有意迴避生活、迴避人的情況?」

「沒有,我只想查清到底出了什麼事,想第一個知道。」

「你現在與人相處,是否比以前更加易怒、暴躁,更有敵意?」她看看他,笑道,「跟我打交道不算在內。」

韋布回了她一個短短的微笑。

「應該不是,克萊爾。其實我還算比較平靜。」

「有沒有持續的沮喪、不時恐慌、焦慮感增加或是恐懼症?」

「什麼都沒有。」

「好,發生的事件有沒有反覆突然出現在你的思想中?創傷性夢魘,換句話說就是做噩夢?」

韋布說得很慢,彷彿他在精神上的雷區里試探著一步步向前走。

「出事後在醫院那一晚,我做過噩夢。他們給我吃了不少葯,我都迷糊了,可我還是記得我不停地向他們的老婆道歉。」

「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完全正常的。從那以後,這方面還發生過什麼嗎?」

韋布搖頭。

「我忙著調查的事,」他分辯道,「可我還是一直想來著。我是說,院子里的事把我徹底打垮了,跟一台打樁機似的。我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

「可在你的工作中你經歷過死人的事。」

「是,但從來沒出在我的隊友身上。」

「有沒有這種情形,有些發生過的事,你把它們排除出自己的大腦?我們稱之為記憶紊亂,或者記憶缺失綜合征。」

「沒注意到,我幾乎記得起每個該死的細節。」韋布疲倦地回答。

克萊爾低頭看著筆記,韋布脫口而出:「我真的不願他們死,克萊爾。他們死我太難過了。只要能讓他們活過來,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把筆記放到一邊,抬起頭來注視著他。

「聽我說,韋布,你聽好:你沒有創傷後精神壓力症的癥狀,可這完全不等於你對朋友們出事無所謂,不等於你不痛苦。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白。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是一個經歷過磨難、備感痛苦的人,有著劫後餘生的種種正常反應。你經歷的事換了別人,絕大多數都會喪失身體機能,至少喪失很長一段時間。」

「可我沒有。」

「因為你有特別的才能,又經過多年訓練,心理構成也異於常人。也正是因為這些素質,當初你才得以通過營救隊的選拔。從你到我這兒來之後,我知道了營救隊不少事。我知道隊里在體力方面對你反覆錘鍊,讓你承受巨大的壓力,可在精神方面,他們讓你忍受的折磨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因此你在體格與精神兩方面都極其優秀,你所能承受的幾乎比其他任何人都多,韋布。你從那個院子里活下來,不僅僅是逃出一條命,你的精神也沒有受到損傷。」

「這麼說我沒有創傷後精神壓力症?沒有功能紊亂?」

「沒有。我認為你沒有。」

他低頭看著雙手。

「這麼說我們治完了?」

「不。院子里發生的事沒有對你造成精神方面的損傷,可這並不是說你就全無問題,不需要進一步治療。也許你的一些問題早在加入營救隊之前很長時間就有了。」

他立即起了疑心,向後一靠,不禁開口問道:「比如說?」

「這就是我們要談的。你提起過,覺得自己是同伴們家庭中的一分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自己成家的念頭?」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韋布想了想。

「我一直想要一個大家庭,你知道,生好些兒子,跟他們玩球,再生一大堆女兒,寵死她們。讓他們拿漂亮的小手指頭揪住老爸不放,把我樂得合不攏嘴。」

克萊爾拿起本子和筆。

「那你為什麼沒要呢?」

「過了那個時候啦。」

「就這個原因?」

「不夠嗎?」

她注視著他的臉,看著好的那邊,也看著毀容的那邊。韋布跟上次一樣轉過臉去。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傷的臉?」

「真有必要說這些嗎?」

「我覺得臉上的傷讓你很不自在,不想說的話咱們也可以說點別的。」

「用不著,管他呢,我沒什麼不自在。」他站起來,脫下外衣,克萊爾看著他的舉動,越來越吃驚。韋布解開襯衣上邊的扣子,露出脖子上的槍傷。

「傷了臉之後,緊跟著我又傷了這兒。」他指著頸根上的傷疤。克萊爾垂下眼皮,一聲沒吭。

「別這樣,大夫,別朝一邊看呀,你還沒見到最精彩的部分呢。」她抬起眼睛,他手托下巴,把臉轉過去,正好讓毀容的那一半完全展現在她眼前。

「請看,這處漂亮傷疤是一顆燃燒彈弄出來的,那顆炸彈差點要了我的老夥伴盧·帕特森的命——你知道,就是那個當著全世界罵我的女人的丈夫。你肯定在電視上看過,是不是?整個這邊肉全在外邊,敞著傷口。有個人說我那樣子就跟分解腐爛了似的。所以,不,我不常約會,婚姻嘛,只好排在扔垃圾剪草坪這些重要活動之後。」

他重新坐下來,扣好襯衫,「還想知道些什麼嗎?」他親切地問。

「其實我看了調查局的記者招待會,會上他們透露了很多有關你受傷經過的事。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可你卻好像覺得自己對女性沒有吸引力,女人接受不了你。」她接著又說,「我猜你可能也懷疑自己成不了一個好父親。」

這女人真該死,刨根問底,怎麼都停不下來。

「我喜歡這麼想,成個好父親。」他的語調很平板,努力、努力忍住,不要發火。

「不,我問的是,你認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嗎?」

「這到底算哪門子問題?」他氣憤地說。

「如果有了孩子,你會虐待他們嗎?你自己怎麼看的?」

韋布從椅子上半直起身子。

「克萊爾,只差兩秒鐘,我就從這裡走出去,再也不回來。」

克萊爾瞪得他坐下來。

「你記不記得,療程開始前我就告訴你,請相信我。治療不是那麼容易的,韋布,尤其是有些問題你不願意觸及。我要做的一切就是幫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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