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韋布過了幾天時間才和一位以獨立合約人身份與調查局合作的心理醫生訂了約會。美國聯邦調查局有受過這方面訓練的員工,不過韋布更願意找一個調查局之外的人。為什麼要這樣他也不太清楚,不過現在這個時候對局裡的某人傾吐心事好像不大明智。告訴局裡的精神病大夫就等於告訴調查局,不管這種做法對不對,讓醫患保密原則見鬼去吧。韋布就是這麼想的。

在人員心理保健方面,調查局幾乎仍舊停留在中世紀。其原因應該歸咎於組織,各個特工自己也有責任。只要你在美國聯邦調查局工作,覺得有壓力或是有酗酒或濫用暴力的毛病,這種事幾乎都是你自己解決,不會告訴別人。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幾年前。老派的特工絕不會想到諮詢顧問,就像絕不會有不帶槍就出門的念頭一樣。就算有特工尋求專家幫助,也都是背著大家不讓大家知道,自然更不會有人四處張揚這種事。否則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就成了個有瑕疵的人。加上成為美國聯邦調查局一員過程中的反覆教化,特工們逐漸培養起了斯多葛式的堅忍不拔和不可動搖的獨立精神,對於尋求心理諮詢來說,這些都是難於克服的障礙。

心理診所在泰森角附近費爾法克斯縣的一座高樓里。韋布從前也找在這兒工作的一位心理醫生歐班倫大夫看過病,頭一次是在幾年前。

韋布最近一次看歐班倫是他母親剛去世的時候。幾個療程後韋布得出結論,這方面他永遠也好不了。於是他撒了個謊,告訴歐班倫他沒事了。他不怪歐班倫。沒有哪個大夫能把這種問題治好,他知道。只能寄希望於奇蹟。

歐班倫個子矮小身體笨重,常穿一件黑色圓領毛衣,雙下巴於是愈顯突出。韋布記得歐班倫握手很輕,態度和藹,可兩人初次見面時韋布還是恨不能逃出門去。不過他還是跟著歐班倫進了他的辦公室,一頭扎進危險水域。

「我們能夠幫助你,韋布,只是要花些時間。我很遺憾,咱們竟然在這種十分難受的場合下見面。不過,大家可不是因為過得幸福美好才來看我啊。我想也算命該如此吧。」

韋布嘴上說著好啊好啊,心裡卻沉了下去。歐班倫顯然沒什麼魔力,能讓韋布的世界重新正常起來。

他們坐在歐班倫的辦公室里,屋子裡沒有睡椅,只有一個小型雙人沙發,長度不夠躺下來。歐班倫把這種情況解釋為「對我們這一行最大的誤解。不是每個心理醫生都有睡椅」。

歐班倫的辦公室很簡樸,沒有裝飾的白牆,工業化生產的傢具,幾乎沒有什麼私人化的什物。這一切使韋布覺得像死囚一樣舒適,等待著與電火花先生跳最後一支舞。他們先閑聊了一會,大概是為了讓韋布放鬆下來打開心扉。歐班倫手邊有本子和筆,可他碰都沒碰它們一下。

「以後再做,」韋布問他為什麼不做筆記時歐班倫這麼說,「現在嘛,只談談就好。」這位心理醫生盯著人看時眼神銳利,讓韋布有點不安,幸好他聲音很柔和,還算讓人寬心。一個小時後這次治療結束,韋布不覺得做成了什麼。這段時間裡他了解歐班倫比此人了解他還多些,他連提都沒提起過困擾著他的任何一件事。

「這些事得花時間,韋布,」歐班倫送韋布出門時說,「那些事我們會談到的,別擔心,羅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韋布想問問在自己這個病例里到底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把羅馬城建起來,可他除了再見外什麼都沒說。起初他相信自己再也不會回來請教這個坐在光禿禿辦公室里的矮胖子,可他還是回來了。一個療程接著一個療程,歐班倫和他探討他的困擾,促使他處理自己的問題。

歐班倫告訴韋布,他和其他心理醫生為調查局員工提供諮詢已經有好些年了,幫助特工和管理人員處理過許多心理危機。聽了這話韋布很吃驚,他還以為自己是極少數尋求專家輔導的人呢。歐班倫用一種什麼都明白的表情看著他說:「人家不四處宣揚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想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意味著他們不希望自己好起來。當然,我不能透露名字,不過請相信我,美國聯邦調查局中絕不只有你一個人來找我。那些把頭埋進沙堆自欺欺人的特工都是滴答作晌的定時炸彈,總有一天會爆炸的。」

現在,韋布懷疑自己會不會正是一顆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他走進大樓走向電梯,每走一步腳步便更沉重一分。

韋布心不在焉,差點撞上從另一邊過來的一個女人。他道了歉,按下按鈕。電梯下來,兩人都走了進去,韋布按了他去的樓層,往後退了退。電梯上行時韋布瞟了那女人一眼。中等個子,身材苗條,長得很漂亮,他猜大約有三十好幾歲。她穿著一套灰色褲套裝,白色的襯衣領子翻在外面,波浪形的黑髮剪得很短,別著一個小小的耳墜。她拿著一個公文包,長長的手指抓著把手,抓得很緊。韋布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的整個職業生涯都花在對細節的全神貫註上了,他的未來幾乎總是取決於是否注意到小細節。

電梯停在韋布的樓層,那個女人也走出電梯。韋布有些驚訝,接著便想起她沒有按另外的樓層。哼,這就是始終留意細節。他跟著她朝要去的辦公室走,那女人回頭看了他一眼。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她的聲音低沉清晰,他覺得很吸引人,聽上去很舒服。那雙藍得不同尋常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很大、憂傷、專註。它們能抓住你,這雙眼睛真的可以抓住你。

「我來見歐班倫大夫。」

「你預約過嗎?」

她看上去有幾分警覺,韋布想。他也知道女人遭遇陌生男人時完全有權起疑心,他見過這類遭遇的許多醜惡後果,而且從沒忘記那些形象。

「有的,九點鐘,星期三早上。我來得早了點。」

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其實,今天是星期二。」

韋布咕噥了一聲:「該死。」他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我猜我日子都過混了。抱歉,打擾了。」他轉身要走,相信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對不起,我覺得你樣子好熟。」女人說。韋布慢慢轉過身來。

「很抱歉,平常我不這麼魯莽,不過我以前肯定見過你。」

「噢,你要是在這兒上班的話多半見過。我以前來看過歐班倫大夫。」

「不,不是在這兒。我覺得是在電視上見過你。」她臉上露出認出來了的表情,「你是韋布·倫敦,那個美國聯邦調查局特工,對吧?」

有一會兒他拿不定主意該說什麼,而她就那麼盯著他,明顯等他證實她的話。

「對。」韋布朝她身後看看,「你在這兒工作?」

「這兒有我一間辦公室。」

「這麼說你也是個精神病大夫?」

她伸出手。

「稱心理醫生好些。我是克萊爾·丹尼爾斯。」

韋布握握她的手,接下來兩人便尷尬地站在那兒。

「我要去沖點咖啡,想來一杯嗎?」她終於說道。

「別太麻煩就好。」

她轉動門鎖打開門,韋布跟在後面走進去。

他們坐在一個不大的接待室里喝著咖啡,韋布朝四周望望這個空無一人的地方。

「辦公室今天關門?」

「不,多數人九點才來。」

「我總是奇怪,你們這兒居然連個接待員都沒有。」

「這個嘛,我們希望讓來的人盡量舒適些。來這兒接受治療,向一個不認識的人報上大名,讓人覺得不舒服。我們知道什麼時候有預約病人來,門鈴一響就知道某人來了,馬上出門迎接。我們有這個公共候診區,這種安排實在避不開。其實我們不願意讓病人們坐在這兒,這是個規矩。太尷尬了。」

「大家排排坐,玩一盤『猜猜我得的什麼精神病』?」

她笑了。

「差不多吧。歐班倫很多年前就開始幹這一行,他相當注意讓來這裡尋求幫助的人有個舒適環境。我們最不希望加深病人的焦慮程度,他們本來已經夠焦慮的了。」

「這麼說你和歐班倫很熟?」

「對,其實我過去就是替他工作,後來他簡化了生活,我們就各自行醫了,可還是共用辦公區。現在我們都覺得這樣更好些。他醫術很高明,肯定會幫上你的忙。」

「你覺得會嗎?」韋布的話里沒什麼希望的跡象。

「我一直留心發生的那件事,我猜跟全國其他人一樣。真為你的同伴們難過。」

韋布默默地喝著咖啡。

克萊爾說:「你想等的話,歐班倫大夫在喬治·華盛頓大學上課,今天一整天都不會來。」

「沒什麼,是我的錯。謝謝你的咖啡。」他站起身。

「倫敦先生,想讓我告訴他你來過嗎?」

「叫我韋布,不用了,我想星期三我不會來了。」

克萊爾也站起來。

「我能替你做點什麼嗎?」

他舉起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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