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韋布穿著一套藍色的外科手術服,拿著個裝了他私人物品的包,看著病房窗口陽光燦爛的天空。包裹傷手的層層紗布讓他很惱火,覺得自己像是戴了只拳擊手套。

他正要開門上路,門卻自己打開了,至少韋布覺得是它自己開的,直到門口出現一個人。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羅馬諾?」韋布吃驚地問。

那人沒馬上搭理韋布。他比六英尺略矮一點兒,大約一百八十磅重,瘦長個兒,樣子十分結實有力。他長著拳曲的深色頭髮,穿件舊皮夾克,頭戴揚基隊的棒球帽,下穿牛仔褲,美國聯邦調查局盾章別在腰帶上,手槍把從搭扣式槍套里突出來。

羅馬諾從頭到腳打量了韋布一番,視線落在包紮著的手上。他指了指。

「就這個?這就是你那該死的傷?」

韋布看看自己的手,重又看著羅馬諾。

「這個洞要在我腦袋上你更高興,是不是?」

保羅·羅馬諾是個突擊手,分配在H小隊。即使在一幫樣子嚇人的夥計中他也得算是非常嚇人的,跟這個人頂起來下場總是很清楚——一般來說不會很好。他和韋布從來不太親近,韋布認為主要是因為自己挨槍的次數竟然比他還多,羅馬諾對這種看法深惡痛絕,即韋布比他更英勇,更強悍。

「我只問你這一次,韋布,你給我直說。敢胡說一氣我就親手崩了你。」

韋布朝下看了這人一眼,朝他走近些,使自己的個頭優勢更明顯。他知道這一手會惹火羅馬諾。

「哎呀呀,你也給我帶鮮花糖果來了嗎?」

「只消說老實話,韋布,」他停了一下,接著問道,「你軟蛋啦?」

「對呀,保利,那些機槍不知怎麼搞的自己就爆炸了。」

「這個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之前。C小隊衝過去時你沒跟他們一塊沖,為什麼?」

韋布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為這個他真恨自己。

羅馬諾平常占不了他的上風,可事實就是,韋布不知道該跟這個人說什麼。

「出了些事,保利,在我腦子裡。究竟是什麼我不大清楚。不過我跟那次埋伏沒任何牽連,萬一你昏了頭這麼想的話。」

羅馬諾搖搖頭。

「我沒想你成了姦細,韋布,我只想你當時成了膽小鬼。」

「你來一趟就為跟我說這些?要是這樣,你可以開步走滾出去了。」

羅馬諾又一次上下打量著他,韋布覺得每盯一眼自己就更不像個人樣。羅馬諾轉身離開,一句話也沒說。韋布寧願他破口大罵一番,也不願他這樣一聲不吭地走。

韋布又等了幾分鐘,打開房門。

「你出來幹什麼?」吃驚的警衛問道。

「大夫讓我出院了,他們沒告訴你?」

「沒人跟我說過。」

韋布伸出裹了繃帶的手。

「政府可不願再付一晚的錢,就為一隻擦傷的手。要讓我自掏腰包多住一晚,沒門兒。」韋布不認識這個警衛,不過他看上去像那種能被這樣合情合理的理由打動的類型。韋布沒等回話徑直走開,他知道警衛無權阻止他,只能向上級報告這個新情況,這會兒他一定正這麼做呢。

韋布躲躲閃閃地從一扇側門溜出醫院,找了部電話打給一個朋友,一小時後便已回到自己家裡。這是一幢已有三十年的牧場式錯層房子,位於寧靜的弗吉尼亞伍德布里奇郊區。他換上牛仔褲,懶漢鞋,套上件海軍藍T恤,扯掉繃帶換了塊邦迪——這是個明確象徵,他不要任何人的憐憫,尤其是現在,六位他最好的朋友正躺在停屍房裡。

他查了查留言,沒什麼重要的,不過他知道以後就不一樣了。他打開壁爐里的燃燒室,抽出藏在裡面備用的九毫米手槍插進腰間槍套。上一次從技術上說他沒朝任何人開過火,不過射擊評估委員會還是要管,畢竟韋布確切無疑開過槍。他們沒收了他的槍枝,這就跟剁了他的手差不多。接下來他們向他通報他的權利,他則向他們作了陳述。全是依照手冊的標準手續,可還是弄得他覺得自己像個罪犯。哼,他才不會沒有硬傢伙就四下里走呢。韋布本來天性多疑,隊友們被屠殺更讓他疑神疑鬼,哪怕從小寶寶小兔兔身上都能發現真正的威脅。

他走進車庫,發動他那輛1978年產黑色福特野馬一型,朝門外開去。

韋布有兩輛車:一部野馬,另外還有一部年頭很久銹跡斑斑的郊區居民。有多少次,韋布和他的C小隊隊友坐這輛郊區居民去看紅人隊的橄欖球賽,去弗吉尼亞和馬里蘭的海灘,還有戶外的啤酒聚會,整個東海岸各種男人熱中的活動。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按級別高低能力大小分配,韋布工作的地方事事都是這麼分配的。他們在這輛大車裡玩得多麼痛快啊。可現在韋布正琢磨能把這輛郊區居民賣多少錢,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開這輛大傢伙了。

他在95號州際公路上顛簸著朝北開,駛過14號公路橋,越過囊括了所有紀念碑與旅遊者美元的西北城區,很快進入這個城市中不那麼漂亮的一部分。

韋布是一名美國聯邦調查局特工,可他自己不這麼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是局裡應對危機的精銳部隊——人質營救隊的一名隊員。他不穿套裝,也不大跟營救隊外的同僚特工消磨時間。他不是等子彈停止呼嘯後才前往犯罪現場,而是一開始就在那兒,跑動,躲閃,開槍,傷人,偶爾殺人。營救隊總共只有五十名成員——選拔過程太讓人吃不消了。隊員服役時間一般為五年,韋布超過了這個期限,現在已經是第八年服役了。

韋布從來沒想過他會在什麼事情里成為惟一一個倖存者,這跟他的天性不符。他們還開過玩笑,甚至集了一筆變態的賭金,賭誰會死在哪個月黑之夜。韋布幾乎總是列在名單的第一位,因為他總是第一個衝上火線。這些事折磨著韋布,不知道是什麼把他和那第七具棺材隔開的。惟一比負疚更糟糕的是羞愧。

他把野馬開到路旁停下,在路障邊下車。站崗的人見了他都大吃一驚,他沖他們亮了亮證件,沒等記者組成的大軍發現便溜進小路。從那場大屠殺後他們一直守在這兒,靠那些高高豎著衛星天線的轉播車做現場報道。韋布在醫院時看過一些,他們向觀眾反覆灌輸同樣的事實,玩弄著小圖表,深沉著小臉,說:「我們目前只了解這麼多,請鎖定頻道,我相信我們不久就會有新發現,哪怕瞎掰一氣。現在請你播報,休。」韋布慢步跑到小路上。

昨夜的暴風雨早已刮進了大西洋,留下的氣流十分涼爽,這個城市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這樣了。華盛頓特區建在一塊沼澤地上,應付高溫潮濕比對付寒冷的雪天強點。下雪的時候,惟一一條清掃出來的街道恐怕只能出現在你夢裡。

他在小徑中途碰上貝茨。

「你到這兒來究竟想幹什麼?」貝茨問道。

「你說過要我帶你過一遍那個地方,現在我來了,帶你去。」貝茨瞟了一眼韋布的手,「咱們動身吧,珀斯,每一分鐘都很要緊。」

韋布從他們跳下雪佛蘭那一點開始,一步一步重走他們小隊走過的路。向目標每邁出一步,韋布便感到他的怒火和恐懼增加一分。屍體已經不見了,可血跡還在,顯然昨天的暴雨也沒能徹底洗刷乾淨。韋布在腦海里飛快地回想了一遍:他的每一個動作,感受到的每一種情緒。

一隊人正在拆卸、檢查被擊毀的機槍巢,他們總能從顯微鏡下的碎片里找出可以定罪的證據。其他人檢視著四四方方的院子。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血跡之間,好像走在墓地里。這裡不正是塊墓地嗎?

「窗戶被塗黑了,開火之前看不見槍。槍管上沒有反光,什麼都發現不了。」貝茨道。

「知道幹掉我們的是行家,真好。」韋布答道。

「你敲掉了不少這些50口徑。」貝茨指指一挺打壞的機槍。

「全靠SR75,它有這個威力。」

「都是速射機槍,軍隊制式,六管加特林式,架在三腳支撐架上,支撐架焊死在地板上,射擊位置不會偏移。還有送彈盒、子彈傳送帶,子彈聯成一列,每挺機槍四千發。它的最高射速是每分鐘八千發,可只設定在一分鐘四百發。」

「四百發足夠了。這裡共有八挺機槍,也就是說每六十秒鐘就有三千二百發子彈朝你飛過來。當時除了一顆跳彈外其他所有子彈都只差幾英寸沒打中我,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射速設得低,這些機槍能打很長時間。」

「的確打了很長時間。」

「驅動動力用的是電,上的都是穿甲彈。」

韋布只能搖頭。

「你發現機槍靠什麼觸發嗎?」

貝茨領他走到一堵磚牆邊,這堵牆距韋布他們過來的小巷最遠,它是與目標建築、即那幢廢棄的房屋垂直的那幢房子的一部分,掃掉韋布之外的C小隊的一半火力就來自這幢房子。晚上完全看不見的東西在白天只是稍稍清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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