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泰迪·賴納第一個倒下。倒下用了兩秒鐘,第一秒鐘時他已經死了。另一邊的卡爾·普盧默像被巨人用大斧砍翻似的倒下。韋布無助地看著密集的重機槍子彈上下飛舞,打在凱夫拉爾防彈衣上,打在人身上。接著,什麼都沒有了。好人不該像這樣死,一聲不出便靜靜死去。

機槍開火前韋布已經倒下了,步槍壓在身下。他喘不過氣來,防彈衣和武器像把他的橫膈膜壓扁了似的。面罩上有什麼東西,他不知道那是泰迪·賴納的部分殘軀,一顆大得嚇人的子彈把他的護甲炸出一個巴掌大的洞,崩掉了一部分身體,把這塊血肉,甩回韋布躺著的地方。犧牲的C小隊的最後部分逐落到——真像是諷刺——惟一活著的人身上。

韋布仍然覺得癱瘓麻痹,肢體對大腦要求行動的呼喚全無反應。三十七歲就中風了嗎?突然問,槍聲好像使他的頭腦清醒過來,胳膊和腿終於又有了感覺。他摸索著扯下面罩,翻了個身,脊背朝下,深吸一口污濁的空氣,寬慰地大喊起來。韋布仰面朝天,他能看見閃電刺破天空,槍聲中卻聽不見隆隆的悶雷。

他沒抬起手,而是向下摸著腰帶,打開一隻側袋上的帶子,拉出他的熱成像器。即使在一片漆黑的夜晚,熱成像器也能通過測定任何物體都具有的內部熱像,重現裸眼不可見的世界。

連用熱成像器也看不見,不過韋布能清楚地感覺到子彈飛過的氣流痕迹,彈雨交織,從他頭頂嗖嗖掠過。他還發現密集火力分別來自兩個方向:正前方的屋子和緊靠右面的一幢廢棄建築。他用熱成像器觀察後者,除了碎成鋸齒狀的窗玻璃外什麼都看不見。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些東西,身體綳得更緊了:各扇破碎的窗戶後面,槍口在同一時間噴出火舌,條條火舌在射孔中橫移,停頓幾秒鐘,再朝反方向橫掃回來。槍管做著同樣的動作,雖然他看不見,但知道它們就在那裡,畫著嚴密控制的火力弧線。

新一輪火力剛剛開始,韋布一個滾翻,臉朝下卧倒,從熱成像器里盯住那幢原來的目標建築。這幢建築底層同樣也有一排窗戶,同樣的槍焰,同樣步調一致的弧形運動。現在韋布分辨得出機槍長長的槍管,在熱成像器里,噴吐了大量子彈的機槍輪廓呈熾熱的磚紅色,可是卻沒有顯示出人的形狀。只要附近有一個人,韋布的熱成像器就會釘牢他。他有把握,自己看到的只是某種遠程控制火力點。現在他明白了.他的小隊踏進陷阱、遭到了伏擊,敵人卻沒有一個人遭到絲毫危險。

子彈射在他後面右側的磚牆上、飛迸開來。韋布感到跳彈四面濺射,就像硬邦邦的雨點。至少有十多次,轉向的彈丸擦過他的防彈衣,好在它們的速度和殺傷力己經大大衰減了,他始終把沒有防護的雙腿雙臂,緊貼在瀝青地面上。就算是他的凱夫拉爾防彈衣,也擋不住一發直射——幾乎可以肯定:那些機槍用的是點50口徑的子彈,每發足有黃油刀那麼長,說不定還是穿甲彈。

韋布可以通過機槍發出的超音速的噠噠槍聲,和特別的槍口火舌狀態,判定這些情況。還有50口徑彈的氣流彈跡,也是一種實在讓人忘不了的東西。事實上,聽到子彈過來之前,你甚至能先感覺到氣流的劈啪聲。這聲音讓你渾身上下,汗毛倒豎,好像閃電投下它致命一擊,之前的那一瞬間。

韋布挨個喊叫著隊友的名字。沒有回答,沒有動靜,沒有呻吟聲,也沒有身體抽搐,顯示某處還殘存著一絲生命。韋布仍舊喊著他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像失去理智的點名呼喚。在他四周,垃圾堆都被炸開了,玻璃粉碎,磚牆不斷被子彈剝蝕著,像波濤洶湧的河流蝕進峽谷。這是諾曼底灘頭、或者更準確些,是皮克特衝鋒 ,而且韋布剛剛全軍覆滅。

韋布不想死,可是,當他每次望見小隊殘留的屍休,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希望成為其中的一員。一家人戰鬥在一起,也死在一起。這種想法吸引著韋布,他當真正覺得雙腿躍躍欲試,想一步躍進永恆之中。可是,還有某種更強烈的東西控制住他,他趴著沒有動。

死就是認輸,認輸放棄就是讓其他人白白死去。

X和W小隊到底在哪兒?為什麼不緣繩速降趕來援救?

俯視院子的屋頂上的那些狠擊手,一下來就會被子彈打個稀爛,可是C小隊過來的那條小巷兩邊,屋頂上還有其他狙擊手,他們可以吊下來。中心會給他們綠燈放行嗎?可能不會——如果中心不了解情況的話,而他們是不會了解的,連韋布自己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問事,他正身處局中呢。

可是,他又不能呆在那兒,等中心拿定主意,直到一顆流彈飛來,把韋布的小隊徹底掃除乾淨。他感到一陣恐慌籠罩住了自己,儘管有多年的訓練,專為把這種弱點,從思想中清除出去。

「行動!……」他需要做點兒什麼。他的耳寒式麥克風丟了,韋布一把扯下了用尼龍毛刺式粘條,貼在肩上的摩托羅拉便攜對講機,按下按紐,沖它大喊:「HR 呼叫中心,HR呼叫中心。」沒有回應。

他切換到後備頻道,又換到通用頻道,還是什麼都沒有。韋布看看對講機,心頭一沉,對講機在他摔倒的時候砸壞了。

韋布匍匐前進,爬到卡爾?普盧默屍體旁邊。他正扯著普盧默的雙向對講機,什麼東西在手上撞了一下。他猛縮回來。只是顆跳彈,要是直接命中的話他的手非崩掉了不可。韋布數了數,五個指頭都還在。劇烈的疼痛激發了他的精神,要戰鬥,要活下來,不為別的,一定要消滅干下這一切的那個人。可是韋布的錦囊里已經沒剩什麼妙計了。在他整個職業生涯中,韋布第一次懷疑,他現在面對的對手可能真的比他強。

韋布急促地喘著氣,w和X小隊到底在哪兒?還有H小隊,他們就不能跑快點兒嗎?不過他們又能怎麼樣?受的訓練是從遠處近處朝人開槍。他大叫起來:「這兒沒什麼給你們打的!」

韋布大吃一驚,下巴都掉到了胸口上——他看見了那個小男孩,沒穿襯衫坐在大塊混凝土上的那個。孩子雙手堵著耳朵蜷縮在拐角邊上,後面就是韋布和戰友剛才過來的那條小巷。如果他再往前走進院子,韋布知道小孩準會被裝進一條屍袋,也許是兩條,那些點50子彈真的可以把他皮包骨頭的身體一切兩半。

男孩向前邁了一步,接近磚牆盡頭,差不多進入院子了。也許他想來幫忙,也許是想等到射擊停止,好去剝掉屍體上的值錢東西,攫走武器以後到街上轉賣,也許乾脆只是好奇。韋布不知道,說真的,也不在乎。

機槍停止射擊,一下子寂靜無聲。男孩又向前邁了一步。韋布朝他大喊起來。他突然呆住了,顯然沒想到死人居然會朝活人吆喝。韋布一點一點抬起手,叫著讓他退後,可機槍重新開火,槍聲淹沒了他的警告。韋布肚皮貼地,在彈雨下匍匐前進,一邊爬一邊向那個男孩高呼:「呆在後頭別動!退後!」

孩子沒有退縮。韋布一直注視著他,這很難,因為與此同時你要肚皮貼地快速朝前爬,還很提心弔膽,怕腦袋再抬起一厘米你今後就再也沒有腦袋了。男孩終於做了韋布猜他會做的事:他開始後退。韋布爬得更快了,孩子轉身就跑,韋布向他大叫站住。讓人吃驚的是,他站住了。

韋布差不多快到小巷邊了。他要試一試,掐算好時間。對孩子來說現在出現了一種新的危險:剛才射擊停頓時韋布聽到遠處同時傳來腳步聲和叫喊聲。他們來了,韋布估計所有人都上來了:H小隊和狙擊手,還有中心每一次都留下來待命以應付緊急情況的後備分隊。嗯,這一次都不算緊急情況的話就沒什麼緊急情況了。沒錯,他們正急匆匆上來援助戰友——自以為如此,其實真正做的只是在沒有可靠情報的條件下瞎闖一氣。

問題是那個孩子也聽見他們來了。韋布看得出來,男孩很清楚他們是誰,來幹什麼,就像獵手嗅嗅地面就能推測出野牛群的方位一樣。男孩覺得自己落進了陷阱,他想得沒錯。韋布明白,這種背街小巷的孩子要是讓人看見和韋布這樣的人在一起,等待著他的就是死刑。不管誰是老大,不假思索就會當他是個叛徒,屍體扔進樹叢,這就是對他的獎勵。

小孩打了個哆嗦,就在韋布加快速度時他朝身後望望。韋布扔掉了一半裝備,在粗糙的瀝青地面快速移動,像一條爬得飛快的兩百磅重的蛇。韋布能感覺到血從腿上手上臉上十多處擦傷的地方淌下來。左手鑽心地疼,像有幾千隻大黃蜂在那裡狂歡。護甲這時重得要命,雙臂雙腿每動一下,身體便一陣疼痛。韋布本可以扔掉步槍,可他留著還有用。不,他絕不會扔開這枝該死的SR75。

韋布知道那孩子會做什麼:後路被截斷,他會下決心搏一搏,猛衝過院子,然後鑽進那一頭的建築跑個無影無蹤。槍聲男孩聽得和韋布一樣清楚,可他卻看不見密集的火線,他躲不開。儘管這樣,韋布知道那男孩馬上就會儘力一試。

小孩從牆後跳了出來,千鈞一髮之際,韋布凌空躍起,在生死關頭兩人迎面撞上,這種撞擊十次中韋布能贏十次。孩子踢著韋布,瘦骨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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