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芭芭拉帶喬離開坑洞往草原斜坡的北邊走去,來到離那片焦枯的楓樹不會超過二十碼的地方。

「就在這附近某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說,「但又有什麼關係?」

當芭芭拉於墜機次日初次到達這片草原時,四處散滿了客機的碎片,只有兩樣東西立即被辨認出:一具引擎的一部分,和三個一組的旅客座位組。

「三個座位,連在一起的?」

「是」

「直立著的?」

「是的,你問題的重點是什麼?」

「你能辨認出這組座椅是屬於飛機的什麼部分?」

「喬——」

「屬於機身的什麼部分?」他耐著性子又問一遍。

「不會屬於頭等艙的,也不會是屬於商業艙。因為那裡的椅子,都是兩張一組。而經濟艙的中央座位,則是四張一組。所以它應該是屬於經濟艙左右兩側的座位。」

「有損壞嗎?」

「當然。」

「很嚴重?」

「沒像你預期的那麼嚴重。」

「燒掉了嗎?」

「沒全燒毀。」

「畢竟還是燒到了?」

「就我所記得……有幾處被火攻過的痕迹,但都是很小的面積。」

「椅套上有血跡嗎?」

「我不記得了。」

「座位上有沒有屍體?」

「沒有。」

「連部分的屍塊都沒有?」

「沒有。

「安全帶還扣著?」

「我不記得了,應該是吧。」

『如果安全帶還扣著——「

「不,這樣想就太荒謬了——」

「蜜雪兒和孩子們都是在經濟艙。」喬說。

芭芭拉咬著下唇,將臉別過去,看著那逐漸靠近的暴風雨。「喬,你的家人不在椅子上。」

「我知道,」他跟她鄭重地說:「我知道。」

但他心裡是多麼希望不是如此。

「她們死了,我不否定此點,芭芭拉。」

「所以你還是回到杜蘿絲的身上吧。」

「如果我能找出她在飛機上所坐的位子,而且如果就是在經濟艙的左側或右側——那麼至少多了一點有力的證據。」

「什麼證據?」

「她所說的故事。」

「有力的證據?」芭芭拉簡直不敢相信。

「她真的是唯一生還者。」

芭芭拉直搖頭。

「你沒見過蘿絲,」他說:「她不是騙子,我不相信她說謊,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

芭芭拉用一種微慍的語氣說:「他們從四里高空筆直墜下,整架飛機摔得粉碎——」

「這一點我了解。」

「天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殘忍地傷害你,喬。但你真的了解嗎?在你聽過所有這些事情之後,你真的了解嗎?巨大的爆炸力環繞著這位蘿絲,撞擊力大到可以粉碎岩石、所有乘客及機員……在大多數案例中,肉身都會立即和骨骼分離,剝離得乾乾淨淨,像是用水煮過那樣的支離破散。而骨頭則撞碎成麵包屑一樣。緊接著是爆炸產生的大火,四處都是熊熊烈焰。杜蘿絲不會像蒲公英毛茸茸的種子一樣,到處隨風飄蕩。她已進入第十八層的煉獄了。」

喬仰望天,又低頭看地,看自己的腳。地比天還要明亮。

「最近有一部電影,是說被龍捲風侵襲的一個小鎮,所有東西都被夷為平地。但就在災區中心,有一棟房屋卻幾乎毫髮無損。」

「那是天候的一種現象,你知道風本來就是變幻無常的,可是眼前的這些卻是最簡單不過的物理常識,是物質與運動的一種定律,而物理現象是不會變幻無常的。如果那天整個小鎮從高空摔下來,那棟僅存的小屋也會變成瓦礫。」

「有些罹難者的家屬……蘿絲曾給他們看了一些東西,讓他們深受鼓舞。」

「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芭芭拉,我也很想知道,要她拿給我看。

但重點是——當她說她是在那架飛機上時,他們都相信她。

那不僅僅是相信而已,「他想起戴嬌琴興奮得發亮的眼神。

「那是一種深深的信仰。」

「那她真是舉世無雙的大騙子一個。」

喬聳聳肩不作辯駁。

「基於幾點理由,」芭芭拉說:「你不像是個虔誠的信徒。」

「我不是。蜜雪兒和孩子們上主日學,而且每個禮拜都去教堂,但我從來不去,那是我唯一沒有和她們分享的事。」

「你反對宗教?」

「不是,我只是缺乏那股熱情,沒什麼意願。我對上帝一向不感興趣,就像它對我一樣。墜機事件之後……我從『精神之旅』中踏出離開的第一步,從沒興趣變成不相信。

當飛機上每一個人的遭遇……還有我們這些將追念他們一輩子的未亡人,你叫我如何去親近上帝。「

「像你這種無神論者,怎麼會那麼堅定的相信這樁奇蹟。」

「我不是說社蘿絲的生還是奇蹟。」

「天啊,我就看不出那還會是什麼。除非上帝它自己出馬,或派天使救援隊,才能將她帶離險境。」芭芭拉嘲諷地說。

「不是神跡,這應該另有解釋,雖然不可思議,但很合邏輯。」

「不可能。」她倔強地說。

「不可能?對啊,那發生在白帝治機長身上的每件事也是不可能。」

她瞪著喬,腦海里翻閱著那些陳年檔案,看看能否尋找到解答,但一件也找不到。

「如果你什麼都不相信,那你冀望蘿絲能告訴你什麼事?

你說,她告訴他們的事『鼓舞』了他們,你不認為那是屬於精神層面的事嗎?「

「那倒未必。」

「那又會是什麼?」

「我不知道。」

芭芭拉以惱怒的口氣,重複喬剛說的話。「雖然不可思議,但很合邏輯。」

他將目光移向四周的叢樹,在被烈焰焚燒過的白楊木叢中,喬發現唯一倖存的一棵如今是葉波技密,只是原先光滑蒼白的樹榦,現在卻變成焦黑峨峋的樹皮。但秋天樹葉轉黃時,一定會成為鮮明的對比。

「雖然不可思議,但很合邏輯。」他深表贊同。

閃電愈來愈近,雷聲隆隆。

「我們還是走吧,」芭芭拉說:「這裡沒什麼看頭了。」

喬隨著她往下坡走,但就在坑洞的邊緣,他又停下腳步。

在他參加過幾次「關懷與同情」的聚會中,喬曾聽到其他悲傷的父母親談到「零點」。「零點」的意思就是從孩子死亡的那一刻起,所有未來的事情,都要重新計算時間。那一瞬間所失去的,即代表你的內心世界全部歸零。那一刻就像將原先充滿理想和希望的紙盒,全部倒在深坑之中,留給你的只是空洞的期盼。時鐘依然在滴嗒滴嗒地走,但未來已不是充滿驚奇和期盼的世界,有的只是沉重的枷鎖,一切只剩過去,才是賴以生存的力量。

他生活在「零點」已超過一年,時間像兩頭燃燒的蠟燭,他既不屬於未來,也不屬於過去。就像懸浮沉睡在液態氮里的急凍人一般。

如今他又站在另一個實質的「零點」邊緣,他的妻女喪生於此。一種渴望她們能回來的想法,就像兀鷹的利爪撕裂五臟六腑一般地折磨著喬。而他最後只想要一件事,那就是替她們討回公道。雖然這對死者已無意義,但對他自己,卻是重要無比。

他必須想辦法從冷凍床爬起,抖掉一身冰屑,在未挖掘出被埋藏的事實之前,絕不再倒下。為了他失去的妻女,那怕是要焚毀宮殿,推翻帝國,蹂躪世界亦在所不惜,只要真相能公昭於世。

如今他能體會正義與復仇之間的區別:真正的正義,不會稍解他的痛苦,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只能讓他踏出「零點」,大功告成後含笑以終。

就在他與芭芭拉到達停放在草地盡頭的福特車時,一陣大雨傾盆而下,強風呼嘯地吹過松林,將他們的頭髮吹向一邊,雨滴淋在臉上凝成點點水珠。

他們並沒有遇到將鹿驚跑的什麼東西,但喬此刻相當確定,嫌犯是其他為了避雨而四處亂竄的動物。他覺得只有野生動物,才會蟄伏那麼久,索命的人可不會。

雖然如此,茂密的松林倒提供了絕佳的暗殺環境,隱蔽的樹前是埋伏的好地點。

當芭芭拉發動車子,駛向他們來時的路時,喬自始至終都緊張地等著挨子彈。

車子開上碎石路時,喬說:「座艙錄音帶里,白帝治提到兩個人的名字……」

「鮑博士和藍博士。」

「你是否曾試著找出他們是什麼人?」

「我在舊金山調查白帝洛時,曾試著尋找任何會造成他心理狀態不穩定的個人問題。我問過他的家人及朋友,是否聽過這兩個名字。結果沒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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