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喬在科羅拉多噴泉市的電話簿里找到芭芭拉的住址。她住在一棟屬於維多利亞安娜皇后式的小巧屋子裡,屋頂上有裝飾用的精美風車。

應門的時候,喬還未來得及表明身份時她就說:「你來得比我預期的還快。」

「芭芭拉嗎?」

「我們不要在這談這些。」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認識我——」

「我認識你,但不在這裡。」

「在哪裡?」

「停的那部是你的車嗎?」

「租來的。」

「把它停到下兩個路口,在那等著,我會來接你。」說完她就將門關上了。

喬在門廊前站了片刻,考慮是否要再按一次門鈴。他把車停在二條街之遠的學校操場邊。那些鞦韆、蹺蹺板星期天都沒人使用,否則他一定要把車停在別處,因為他無法忍受孩子們銀鈴似的笑聲。等著等著,他沒看到任何一個女人。

又看了一眼手錶,差十分十點,這是太平洋時間,此地慢一小時。

八小時之內他必須趕回洛杉磯西區,與黛咪和蘿絲會面。

一輛小轎車從南方駛近,喬看見裡面有三個人。他小心翼翼地轉到車子的另一側當作掩護,以防他們朝他開槍。但他們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開過去了。一分鐘後,芭芭拉開著一輛碧綠的福特車到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漂白水和肥皂粉的味道。八成喬去按門鈴時,她正在洗衣服。

他們從學校往南行駛時,喬說:「芭芭拉小姐,我很好奇——你在哪裡看過我的照片?」

「從沒見過,」她說:「還有,叫我芭芭拉就好了。」

「好吧,芭芭拉……你剛才開門的時候,怎知道我是誰?」

「好幾年沒陌生人找上我的門,而且昨晚你在撥電話時,我不接,你讓電話至少響了三十聲。」

「四十聲。」

「最頑固的人也會在響了二十聲之後就放棄了,當鈴聲響了又響,我就知道你不是頑固,而是無法阻擋的。所以我想你應該很快就會來到。」

她大約五十歲,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一件藍色條紋的襯衫。一頭濃密的白髮,修剪得很得體但並不時髦。皮膚曬得恰到好處,臉上滿布的是誠摯與值得信賴的表情。她的眼神直接而坦率,喬喜歡她處理事情的效率,以及她清脆自信的聲音。

「芭芭拉,你在怕什麼人?」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我會從別的地方找到答案。」喬說。

「我告訴你的都是實情,喬。不必管他們是什麼人,但他們的勢力是我未曾料到的。」

「他們操控了安全委員會的調查結果?」

「我認為委員會仍然是公正廉明的,但這些人……他們有能力使某些證據消失無蹤。」

「什麼證據?」

在紅燈之前緊急剎車;她說:「喬,事情過去了這麼久,是什麼事情讓你又起了疑心?整個故事聽起來不像真的嗎?」

「故事聽起來一直像真的——直到我遇到唯一的生還者。」

她茫然地看著喬,似乎他在講一種讓她聽得霧煞煞的外國語。

「杜蘿絲。」他說。

芭芭拉淡褐色的眼中沒有一絲欺瞞的神色,但聲音卻充滿疑惑。「她是什麼人?」

「她也搭上了那班飛機,昨天她去找我太太和孩子的墓地探視時,我正好在場。」

「不可能,沒有生還者,沒有人能夠生還的。」

「她也在乘客名單上。」

芭芭拉不發一語地望著他。

喬說:「有一群非常危險的人正在追殺她——現在是追殺我。也許是同一批人想要將證據煙滅掉。」

他們後面的車在按喇叭,因為交通號誌早就轉變成綠燈了。芭芭拉一面開車一面伸手把空氣調節器的風量轉小,她似乎覺得有點冷。

「沒人能夠還活著,」她依然堅持。「你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擦撞,能否生還完全要看撞擊的角度和其他因素。這次是機頭朝下的垂直撞擊,全毀,沒得救了。」

「機頭朝下?我還一直以為是翻滾才解體的。」

「你沒看報紙報導嗎?」

他搖著頭說:「我沒辦法,我只能用想像的……」

「它不像大多數的墜機都是擦撞的,」她強調說:「幾乎是垂直落地,有點像霍普威爾市那次事件,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架七三七客機在飛往匹茲堡的途中,墜毀在霍普威爾市,飛機整個……毀掉。三五三號班機上的人一定……很抱歉,喬,他們一定就像站在炸彈爆炸的中心一樣,不可思議的轟一聲……」

「有些遺體根本無法辨識。」

「炸得沒留下什麼可作辨識的,結果就是……喬,那比你所能想的還要令人毛骨驚然。相信我,情況比你想知道的還糟。」

他回憶起他家人的遺體裝在小盒子里送到他手上時的情景,這些記憶所累積的壓力,已將他擠壓成如此一付鐵石心腸。

等到喬終於能再度說話時,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有許多乘客的遺體並沒被找到,那些人……瞬間死亡,煙消雲散。」

「絕大多數都是如此。」

「也許這個杜蘿絲正好沒被……沒被炸碎,她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為她獨自離開了現場。」

「走離現場?」

「我遇到的那個女人,毫髮無傷,看樣子她似乎度過了那場劫難,甚至連疤痕都沒有。」

她固執地搖著頭說:「她騙你的,喬。一看就知道這是天大的謊言,她根本就不在那架飛機上。她在跟你玩一種噁心的把戲。」

「我相信她。」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親眼所見過的事情。」

「什麼事情?」

「我不認為應該告訴你,知道了這些事……也許會把你無端卷進來,就像我一樣。我不要你去冒那些我必須去冒的險,我光是來到這裡,就已經會給你帶來麻煩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不尋常的事,你才會一直相信有人還活著。」

「沒錯,而且怪異得讓你無法想像。」

「但……我仍不相信。」她說。

「很好,那你就安全多了。」

他們已駛離科羅拉多的噴泉市,越過郊區,鄉村的景色越來越鮮明。只見東邊的高原漸漸縮小成不毛的平地,而西邊的田園和樹林則逐漸出現在霧色朦朦的山腳下。

「你不是漫無目的地在開車吧?」

「如果你想完全了解我即將告訴你的事,看看這些景色對你會有幫助的。」她看了喬一眼,眼中明顯地流露著關懷。

「你認為你控制得了嗎,喬?」

「我們要去……那裡。」

「對,如果你能控制得住自己。」

喬閉上眼,努力壓制住那股蠢蠢欲動的焦慮感。在他的幻覺中,他好象已經聽到七四七飛機尖銳的引擎聲了。墜機的地點就在科羅拉多噴泉市南方偏西約三、四十里的地方,而芭芭拉正是要帶他到七四七摔得粉碎的那片草原去。

「只要你能控制得住——」她溫柔地說。同時車子也慢了下來,她正在將車靠向路肩。

「不,」他說:「別停,我們走,我沒事。我現在不想錯過任何事情。」

下了高速公路,隨即駛進一條油滑的碎石路,然後很快地轉進一條泥土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枝葉向上伸展著,像是一叢叢綠色的火焰,當路愈來愈窄的時候,四周只剩白松木,而且樹林變得更加濃密。一路上坑坑洞洞,幾乎就要迷失方向了,好不容易道路前面展開一片草原,草原的盡頭則是一片冬青樹。

芭芭拉停好車後說:「我們用走的,不超過半里路,草不會太長。」

無邊的寂靜,令人想起教學裡肅穆的儀式,唯有腳下的樹枝和松針的折斷聲,才稍稍打破這周圍的沉默。

喬尾隨著芭芭拉在參天古木的濃蔭下穿梭行進,雖是大白天,樹林里卻像修道院的迴廊一般陰暗,空氣中瀰漫著松樹的芳香,以及毒蕈和腐爛落葉的霉味。

走著走著,一股涼意像冰雪溶化時的酷寒直侵他的骨子裡,穿過肉體,從眉毛,頭皮及頸背冒出。天氣很暖和,但喬脊背發冷。

終於他看到行樹的盡頭了,最後幾棵樹的外面,是一片空曠地。雖然那片森林讓人有幽閉恐懼的感覺。但此刻,他卻不願拋開這一片濃密的綠蔭,而去面對即將在他面前攤開的事實。

喬全身戰慄地跟隨芭芭拉穿過最後幾棵樹,來到山坡下,這塊空曠地由南到北約三百碼,由西至東則有兩倍長。

飛機的殘骸早已不見了,但草原依然令人覺得鬼影幢幢。冬雪和春雨為這撕裂焚燒過的大地療傷止痛,重新敷以新生的草皮。但碧綠的草原及點點的黃色野花,怎麼也藏不住大地最初最可怖的創傷——一塊橢圓形的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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