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一望無際的海灘上,一共約有十處營火在熊熊燃燒著,有些是家庭聚會,有些則是青少年們的派對正在進行著。喬一個人穿梭在其間漫步而行,這處海灘是他夜遊最常去的地方,不過他通常會避開那些營火。

這一天發生過的所有事,徹底改變了喬對一切事物的認知。他就像是戴了一付具有法力的眼鏡來看這世界,看到的不是被扭曲的景象,而是神秘、冷酷和可怕的未知領域。

一群舞者穿著泳衣,個個搖肩擺臀,揮舞著手臂。在喬看來,他們每個人都同時存在著兩個實體。一個是真實的個體,另一個則是被擺布的傀儡。他們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被看不見的主人操控著。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使喬相信,這是一個多麼和樂美好的世界。

這些舞者、說故事的人和聽眾,還有衝浪的年輕人,以及每一個喬所經過的人,都以戒慎防備的眼神看著他。這絕不是他憑空幻想,雖然他們的動作很小心,但喬知道他們在看他。

如果說他們全部都是為鐵諾克公司工作的,也不會讓喬覺得有什麼意外。

可是換個角度來想,他雖然近乎偏執,但神智依然清醒。他深刻了解自己擁有在戴家所見所聞,卻不能說出來的秘密,而這些恐怖的畫面常常會在他腦海浮現,這些可怕的經驗刻畫在他的臉上、他獃滯的眼神里,以及他憔悴襤褸的外觀上。海灘上的人們見到的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這些人一向住在城市,所以他們都知道精神病人的危險性。

喬發現另一處的營火,有大約二十幾個剃了光頭的青年男女,靜默地圍著火堆席地而坐。他們每個人都身穿藍色飽子,腳著白色球鞋,左耳懸掛一隻金環。男的不留鬍子,女的不施脂粉。一個個都長得俊秀非凡,看他們如此時髦,喬不禁把他們和「比佛利山的邪教」這部電影聯想在一起。

他站在他們中間幾分鐘,看著這些人凝視著火光沉思冥想。當他們注意到喬的時候,並沒有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他們的眼神依舊平靜如水,喬從中見到最深沉的謙遜、接納與慈悲。

他將裝有兩個漢堡包裝紙、一個汽水紙杯,以及擦拭過手上血跡紙巾的麥當勞紙袋擲入火堆,喬盯著這群作祭拜儀式的人,望著紙袋在火焰中爆開,焦黑,然後灰飛煙滅。

喬離開了這群人,他很想知道他們認識生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了嗎?這群身穿藍袍的信徒們習得了真理,修為也到達澄明的境界,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而生了嗎?喬沒問他們,深怕他們的回答還不就是老生常談,和一般人活在期待與希望中的說法並無二致。

離營火區一百碼處一片漆黑,他盤腿坐在衝上沙灘的潮水邊緣,喬抓起一把濕沙在手上援揉,希望清除指甲縫裡附著的血跡。之後,他鞋襪沒脫,褲腳也不卷,就直接走進水裡,一路朝著漆黑的潮水走去,然後在水深及膝的地方停住。海浪輕拍,翻起發出磷光的泡沫。奇特的是,雖然夜色晴朗,明月高掛,然而四周卻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喬的雙腿挺住洶湧浪潮的衝擊,從那唱唱低語的大海中,他意外尋得了一種慰藉,來自於那永恆的韻律,無意義的脈動,與世無爭的寧靜。

喬試著讓自己盡量不去想剛在戴家大宅所發生的種種,因為那隻會令人越想越糊塗。他真的是被嚇到了,以致於對戴氏夫婦及麗莎的死,竟然沒有感到太多的難過。在「同情與關懷」的聚會上,喬領悟到一件事,就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親,多半會對別人所受的苦難視若無睹。看到電視報導的車禍、大火、謀殺案等社會新聞,他們大多無動於衷。曾經感動過他們心弦的音樂,曾經觸及他們靈魂深處的藝術,如今都已失去效力。有些人要花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克服這種失去感覺的癥狀。有些則要花上五到十年,更有一些人,一輩子都無法克服。

戴氏夫婦看起來是那麼好的人,但他並不真正了解他們。麗莎是個好朋友,如今她也死了。那又怎麼樣?每個人遲早都會死,自己的孩子,或是生命中至愛的女人,任何一個人。

喬對自己變得如此鐵石心腸感到震驚。但他不能強迫自己非得去感受別人的痛苦不可,除非痛苦是他自己的。

他從大海中學習對自己失去的事物漠不關心,但他不知道,當妻女的死對他都不再重要時,自己將變成什麼樣的禽獸。喬第一次思索到,如此極度的冷漠,也許不僅無助於內心的寧靜,反而成為罪惡的溫床。

繁忙的加油站和隔鄰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離他落腳的汽車旅館只有三條街口,洗手間外面有兩具公共電話,幾隻像雪花一樣的肥胖白蛾聚在燈下盤旋,只見它們被放大而扭曲的翅膀投影,來回不停地在白色的粉牆上掠過。

喬還未將電話公司的信用卡註銷掉,他用卡打過好幾次長途電話,但此刻,他若想安全沒事的話,最好還是不要使用。

但他想跟三五三號班機調查組組長芭芭拉通話,此刻是西岸時間十一點,華盛頓特區則是星期天凌晨兩點。她八成不在辦公室。當然,喬也可以和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的值班人員通話,但他是絕不可能將芭芭拉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喬的。

但他仍然查到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的總機電話,於是撥了過去。委員會新的電話語音系統能讓他選擇分機號碼,還可以留言給委員會任何一位成員。如果鍵人所欲留言對象姓名的前五個字母,就會直接通對方的分機。於是喬小心翼翼地鍵人芭芭拉名字的前五個字母,但得到的卻是電話錄音,告訴他此一分機並不存在。他又試了一次,結果相同。

若不是芭芭拉已不在此工作,就是這套語音系統的功能出了問題。

雖然在任何失事地點,調查組組長都是由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在華盛頓總部所派出的資深調查員,然而其他行動小組的成員的大部分名單,但卻不知他們駐在哪裡。

因為墜機地點離丹佛市約有一百里,他猜至少有幾個組員是從那邊抽調的。喬利用手中的十一個名單,打到丹佛市的查號台,查詢他們的電話號碼。

他查到三個人的電話,其他八個不是沒有登記,就是不住在丹佛市。

加油站粉牆上飛蛾的影子,在喬的腦海中忽大忽小地浮現著,這令他困擾不已,它們彷彿在提醒他什麼事。喬聚精會神地在注意著那急遽升降的影子好一會兒,它們就像熔岩一樣沒有固定的形狀,也無法讓他產生任何聯想。

雖然此刻已過了午夜,喬還是撥了電話給這三個人。第~個是行動小組的氣象專家,負責調查與墜機有關的氣象因素。結果回話的是答錄機,喬一個字也沒留。第二個是負責督導檢示殘骸是否有金屬疲勞的證據,顯然他是被電話吵醒的,非常的不友善。第三個人則給了喬所需要的芭芭拉電話,他叫歐馬里,是小組的人為因素調查部門,追查是否有機員或是航管人員的疏失。

雖然是凌晨時刻,又侵犯到別人的隱私。但歐先生絲毫不以為什,他還聲稱自己是夜貓子,不到凌晨一點不會上床。「但,喬先生,我相信你能諒解,我是不可以對新聞記者談論委員會的事。所有的調查細節都是公開的報導。」

「那不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歐先生。因為我有急事,要與你們的資深調查員聯絡,可是聯絡不到她,她的語音留言又有問題,所以希望你能幫這個忙。」

「她的語音留言信箱?目前我們沒有女性資深調查員,有的都是男性。」

「她叫芭芭拉。」

「哦,那是以前的事了,她幾個月前就辦理了提前退休。」

「你有她的電話號碼嗎?」

歐馬里猶豫了一會兒說:「沒有。」

「也許你知道她是住在華盛頓特區,還是郊外。如果我知道她住哪裡,或許我能查出她的電話——」

「我聽說她回科羅拉多老家了,」歐馬里說:「她是從丹佛辦事處的基層做起,在那裡待了許多年,後來調到華盛頓總部,然後升資深調查員。」

「所以她現在應該在丹佛市?」

歐馬里又再度沉默,似乎芭芭拉這個題目讓他很為難。

最後他說:「我相信她家是在科羅拉多州的噴泉市,那是在丹佛南方大約七十里的地方。」

那距離七四七客機墜毀的草原,不到四十里。

「這麼說,她現在在科羅拉多的噴泉市?」喬問。

「我不知道。」

「如果她已婚,電話登記的可能是她先生的名字。」

「她已離婚好幾年了,喬先生……我想知道……」

歐馬里的話講了一半就頓住,隔了很長的時間,喬不住輕聲喚道:「歐先生?」

「是否和國家航空三五三號班機有關?」

「沒錯,先生,一年前的今天晚上。」

歐馬里再度沉默。

喬又說:「是否三五三號班機發生的事有什麼……不尋常?」

「我剛才說過,調查報告都公布了。」

「那不是我要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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