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戴查理和戴嬌琴住在漢考克公園一幢佔地半畝的豪華巨宅中。前門步道的兩側種了兩排龍舌蘭,由高至膝蓋的護籬圍著。整個房子的幾何構圖,顯示出人力克服自然的信心和優越感。

戴氏夫婦都是醫生,先生是專業心臟內科醫師,太太則是內科和眼科的大夫。他們是社區里的知名人土,因為他們除了正常門診外,同時在東洛杉磯還設有兒童義診。

七四七客機墜機時,他們失去了十八歲的女兒安琪拉。

來應門的是戴嬌琴,喬曾在郵報報導墜機事件的新聞看過她的照片。年約四十歲,身材瘦高,皮膚黑得發亮,一頭濃密的捲髮,靈活的眼睛像兩顆紫黑的梅子,有種野性的美。她戴著一付金邊眼鏡,不施脂粉。一襲灰色的長褲及白色罩衫,正是時下流行的式樣。

當喬跟她報上自己的姓名,還來不及說他的家人也在三五三號班機上,她就出乎意料的驚叫了起來,「我的天!我們正在談你呢!」

「我?」

她拉著喬的手,牽著他跨過門檻,走進大理石地板的走廊,順勢用臀部一頂將門關上,也不理會喬驚訝的眼神。

「麗莎正在跟我們說你的太太和女兒,說你如何離職,如何遠走他鄉,可是現在你就出現了,而且居然就在這裡。」

「麗莎?」喬有點迷惑。

這位打扮樸素、舉止端莊的女醫師,難掩心中興奮之情,她環摟著喬,在他頰上深深一吻,害他差點站立不穩。

然後面對面盯著他的眼睛激動地說:「她也曾經去看過你,是嗎?」

「麗莎?」

「不,不。不是麗莎,是蘿絲。」

一股莫名的希望像石頭掠過水麵一般溜進他的心底。

「是的,但——」

「來,跟我來。」她又攙起喬的手,沿著走廊朝屋子後面走去。她說:「我們就在這後面——我,查理還有麗莎。」

在參加「同情與關懷」聚會時,他還從未看過失去孩子的父母會如此快樂的。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通常會花上五、六年,僅為了克服一種想法,那就是自己應該代替孩子去死,一個人活得比孩子久,是一種自私,一種罪過,甚至是一種邪惡。而戴氏夫婦失去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這和六十歲的父母失去一個三十歲的孩子都是什麼差異的。在人生的任何階段,喪子之痛都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劇。

可是這個戴嬌琴卻像個小女孩一樣,興奮得兩頰泛紅,眼睛發亮。她拉著喬來到走廊盡頭,穿過一扇迴旋門。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她似乎不僅從喪失愛女的痛苦中恢複,而且比以前還更好。

喬的一絲希望逐漸在破滅,因為在他看來,戴嬌琴如果不是心智有問題,就是一個極其膚淺的女人。她那開心的樣子,令喬感到莫名的心寒。

廚房的燈光很暗,但仍可看出整個空間布置得很舒適。

楓木地板、柜子及茶褐色的花崗岩櫃檯。頭頂的架子上,懸掛些銅壺、煎盤和其他廚房用具,就像寺廟裡懸掛的鐘,等待著做晚課。

她引著喬穿過廚房,「查理,麗莎,你們看是誰來了!

簡直是奇蹟,對不對?「

窗外是後院及泳池,池水在燈光照耀下,閃著點點金光。在橢圓形餐桌靠近窗子這一頭,有三盞裝飾用的玻璃油燈,燈心上搖曳著火焰。

桌旁站了一個高大、銀髮。儀錶不俗的男人——戴查理大夫。

嬌琴拖著喬走過去說:「查理,這是喬,喬卡本特。」

查理一臉驚異地望著喬,趨前熱烈地與他握手。

「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夥子?」

「我也希望能夠知道是怎麼回事。」

「奇異又奇妙的事發生了。」他好象也被他妻子的熱情所感染。

嬌琴提到過的麗莎從桌邊的一張椅子上站起來,一頭的金髮,在燈光的照射下更為耀眼。她四十歲左右,有著女學生一樣光滑的臉龐和淺藍色的眼眸。

喬跟她很熟,兩人以前是同事,她是專門作重大犯罪案件調查的記者——像連續殺人狂,戀童癖者,強姦犯之類——她有一股喬無法理解的狂熱,不遺餘力的挖掘別人的隱私,強迫自己浸淫在瘋狂及血腥的故事中,想從人類最野蠻無聊的行為中,尋求真義。喬知道很久以前,她曾遭過性侵害,在淫威之下度過童年,她無法忘掉這段可怕的記憶,所以努力地想以工作遣懷。

她是喬所見過最仁慈,也最嫉惡如仇的人,最開朗有趣也是最會惹麻煩的人。她無畏無懼卻也經常自我困擾,她的文采極佳,文章直可驚天地泣鬼神,令喬嫉妒得要命。她是喬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當他的心隨同家人葬於墳墓之後,就像對其他朋友一樣,喬也遠離她而去。

「喬,」她說:「你來這裡是因為回來工作了,還是因為你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因為我是故事主角之一,所以我工作。但不再搖筆桿了。別再迷信文字的魔力了。」

「我對什麼都不迷信。」

「那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問。

「我們幾個小時前打電話給她,」嬌琴說:「是我們要她來的。」

「我無意冒犯你,」查理拍著喬的肩膀說:「但麗莎是唯一我們認識且尊敬的記者。」

「已有十年了,」嬌琴說:「她每星期都會在我們開設的免費診所擔任八小時的義工。」

喬一直不知道這回事,但他深信不疑。

她忍不住歪著嘴尷尬的笑著說:「是啊,喬。我是定期的德瑞莎修女。不過,你這個豬腦袋給我聽著,不許你告訴郵報的同仁,破壞我名譽。」

「我想喝一杯,你們有誰要酒嗎?上好的威士忌,」查理熱心的問,他被他太太那不合時宜的好心情所影響了。好象他們聚集在此,是為了慶祝三五三號班機的空難事件似的。

「我不要。」喬已經有點暈頭轉向。

「給我一點就好。」麗莎說。

「我也一樣,」嬌琴說:「我去拿杯子。」

「不,親愛的,坐下,你陪喬和麗莎坐,」查理說:「一切都交給我。」

查理走到廚房另一端去的時候,喬陪兩個女人圍著桌子坐著。嬌琴的臉被油燈照得發亮。「真令人難以置信,麗莎,蘿絲也曾見過他。」

麗莎的臉半邊映著燈光,半邊在陰影中。「什麼時候,喬?」

「今天,在墓園裡,她正在拍蜜雪兒和孩子們墓地的照片。她說她還沒準備與我長談……然後就走開了。」

喬決定在沒聽到他們的故事之前,暫且保留一點。一方面是急於聽他們會講些什麼,一方面也想確認他們敘述的事不會受他的影響。

「那不可能是她,」麗莎說。「她早在空難中就死了。」

「那是官方的說法。」

「那你描述她看看。」麗莎說。

喬把蘿絲的特徵詳細的述說一遍,但他花了很多的時候,想表達出這女人獨特的氣質,她有一種傾倒眾生的魅力。

麗莎在聽喬描述時,眼中透著感情的激蕩。「蘿絲一向擁有這種能引起大眾狂熱擁護的領袖氣質,讀大學時就這樣。」

「你認識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一起念洛杉磯大學,還是室友哩,那幾年我們非常要好。」

「那就是為什麼查理和我不久前決定打電話給麗莎的原因,」嬌琴說。「我們知道她有個朋友也在三五三號班機上,但那已是蘿絲離開這裡一小時之後的事,大概是午夜時分了。查理忽然想起麗莎有個朋友也叫蘿絲,我們知道那一定是同一個人。我們整天都在想該如何告訴麗莎。」

「蘿絲什麼時間來這裡的?」喬問。

「昨天傍晚,」嬌琴說:「我們正要外出吃晚餐時,她忽然到來,她要我們承諾,不能把她告訴我們的事泄漏給任何人……要等到她有機會再見到幾個住在洛杉磯的罹難者家屬之後才可以。

但去年麗莎得知墜機消息後,一直是那樣消沉,又因為她跟蘿絲是那要好的朋友,我們認為不應該會有什麼傷害。「

「我不是以記者的身份來這裡的。」麗莎告訴喬。

「你一直都是記者。」

嬌琴說:「麗莎給我們這個。」她從口袋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安演拉墓碑的照片。

嬌琴眼裡閃著期待的神情問:「喬,這裡面你看到了什麼?」

在廚房那頭,戴查理正翻箱倒櫃地在一頭膘了一眼,「我等查理過來再告訴你。」

麗莎說:「真是很怪異喬,我無法解釋他們告訴我的事,我只知道我被嚇得尿了一褲子。」

「嚇到你?」喬很驚奇,「麗莎,親愛的,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可以嚇到你的?」

「你等著瞧,」麗莎跟喬說。這個女人平時膽大包天,此刻卻發抖得像根風中蘆葦。「但我跟你保證,查理和嬌琴都是頭腦清晰的人,等會兒他們開始的時候,你要牢記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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