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八月的驕陽下,沙灘白得亮眼。碧綠清涼的海水沖刷著沙灘上的貝殼。聖塔莫妮卡的海灘擠滿了人潮。雖然在遙遠的內陸是煥熱的一天,但這裡在太平洋的和風吹黛下,令人感到溫暖而舒暢。

當喬經過一群身上塗滿椰子油的日光浴者時,一些人對他投以好奇的眼神,因為他不是穿著海灘裝,而是身穿白色運動衫、褐色短褲,腳踏一雙跑鞋,沒穿襪子,可見他根本不是來游泳或是作日光浴的。

一群身著比基尼泳衣的女孩搖鬼生姿地走過救生員面前,向正在注意泳客安全的救生員大送秋波。

星星們在浪潮中戲水,但喬卻無法多看他們一眼,他們的笑語、喧嚷和愉悅的尖叫聲,在折磨著他的神經,更點燃起他心中一把無名火。

背著一個冰筒,拿著一條毛巾繼續向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處人跡較少的沙灘。他攤開毛巾,面海而坐,從冰桶中取出一瓶啤酒。若此處海景是屬於他的,他極願意在海濱終老餘生的。聽那潮起潮落永無休止的濤聲,看拍岸浪花在夕陽中的萬千氣象,遙望遠處平滑如鏡的海水,他心中沒有一絲平和寧靜的感覺,他對一切事物都已麻木。

兩個十多歲瘦巴巴的男孩,穿著寬鬆的泳褲,沿著海灘從北邊緩緩行來,然後在喬的旁邊停了下來。其中一個扎了個馬尾巴,另一個理了個龐克頭,兩人都曬得很黑。他們轉過身注視著大海,背影正好擋住了喬的視線。喬正想叫他們離開一點時,留馬尾巴的男孩說話了,「老兄,你有什麼貨嗎?」

喬起初沒搭理他,以為他在跟龐克頭的朋友說話。

「你有貨嗎?」那男孩又問,眼光仍舊注視著海面。「想不想做點生意撈一筆?」

「我除了啤酒沒有別的。」喬不耐煩地說,他用手托起太陽眼鏡打量了他們一下。「而且是非賣品。」

「好吧,」留龐克頭的小子說:「既然你不是道上的,那麼,那邊有幾個傢伙一定認為你是。」

「哪兒?」

「現在別看,」馬尾巴的說:「等我們走遠一點再看,我們剛看到他們在注意你。死條子,臭死了,真奇怪你居然聞不到他們的味道?」

「就在你六點鐘方向五十英尺外,離救生員瞭望台不遠,」另一個說:「兩個人都穿夏威夷衫,看起來像在度假的傳教士。」

「一個拿雙筒望遠鏡,另一個拿對講機。」

喬一時摸不著頭緒,他放下眼鏡說:「謝謝!」

「嘿!」扎馬尾巴的男孩說:「以後友善一點,我們最恨那些自以為是的痞子。」

這些毛頭小子的話,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留龐克頭的小傢伙說:「去他的規矩。」

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虎一樣,兩個小傢伙沿著海灘繼續向南行,一路調戲著女孩子。喬始終沒好好看清楚他們的臉。

過了一會兒,他喝完了第一罐啤酒,轉身打開冰桶蓋,裝著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下岸邊。兩個身穿夏威夷衫的人正站在救生員瞭望台的陰影處。

其中個子較高的穿著花綠襯衫和一條白色棉褲,正拿著一具雙簡望遠鏡在窺視著喬。當他警覺到可能已被發現時,若無其事地將望遠鏡轉向南邊,假裝在看一群身穿比基尼的小妞。矮個子的則身穿花紅襯衫,赤著腳站在沙中,左手拎著鞋和襪,垂在身旁的右手拿著另一樣東西,可能是小型收音機或是CD唱盤,也可能是一具對講機。

高個子皮膚黝黑,一頭被太陽曬黃了的頭髮,矮個子則顯得蒼白,一定很少到海灘曬太陽。

打開另一罐啤酒,吸著湧出的芳香泡沫,喬又轉身面向大海。雖然兩人看起來都不像是來海邊遊玩的,但喬更不像。那兩個孩子曾說這兩個傢伙有條子的味道,但他當犯罪新聞記者十四年了,從來也聞不出來。

不管怎麼說,警方都沒理由會對他有興趣的才對。當謀殺案犯罪率節節升高,強暴案像羅曼史一樣成為家常便飯,而搶劫案更是普遍到幾乎一半的市民都被搶過的時候,條子不可能因為他在海灘喝兩罐啤酒而浪費時間來騷擾他。

喬回頭朝救生員瞭望台看去,那兩人已不見蹤影,於是他又轉過頭來面對大海。海浪打在沙灘上,碎成白色的泡沫。喬凝視著海浪,就像志願受催眠的人望著催眠大師手中擺動的鏈表。但此刻浪潮催眠不了他,他的思緒混亂得無法平靜。就像行星吸引衛星一樣,喬的腦際此時繞著日曆打轉。

他無法不去想那個日子——八月十五日。今天是飛機失事後第一個周年忌日,他被強拉進回憶之中。

當完成失事調查和細部遺物分類之後,蜜雪兒和兩個孩子的遺體送回給喬,他只得到她們屍體的碎塊。封閉的靈樞,只有平常葬嬰兒用的那麼大。他像迎接聖人的聖骨箱一般接下她們。雖然他了解飛機撞擊後的情形,也知道烈焰焚燒的後果。但對喬來說,蜜雪兒和女兒們的遺體變得如此之小,怎麼都是一件很怪異的事。因為在他的生命里,她們曾是如此地巨大。

沒有了她們,整個世界變得像是外星人居住的地方,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屬於這裡。每天都要多起床後兩個小時,他才能調適自己恢複正常。有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他都是渾渾噩噩的不能自己,顯然,今天就是如此。

當他喝完第二罐啤酒之後,順手將空罐子放回冰桶里。

他還不打算驅車前往墓園,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就近找一間廁所。他站起身轉過頭來,一眼瞟見穿花綠夏威夷衫,有著一頭金髮的高個了男人。此刻他手上沒拿雙筒望遠鏡,也不在南邊救生員瞭望台附近,而是在北邊離喬大約六十尺遠的距離,獨自一人坐在沙灘上。為了擋住喬的視線,他選的位置前方有一對坐在氈子上的年輕夫婦,還有一個墨西哥人的家庭,他們用幾張摺疊椅和二項海灘傘圍起一個小天地。

喬慢不經心地掃視了一下海灘,沒看到矮個子那個。穿花綠襯衫的傢伙刻意避免直接注視喬,只見他一直搗著右耳,好像戴了一付蹩腳的助聽器,因為聽不清楚,只得用手遮住外來的噪音。距離這麼遠,喬雖不敢確定,但他認為那人的嘴巴在動,似乎在跟他不見蹤影的夥伴對談。

喬將毛巾及冰桶留在沙灘上,朝南邊的公廁走去,不用回頭他也知道穿花綠夏威夷衫的傢伙正盯著他。喬考慮再三,決定不要在沙灘上喝醉了,以免到時觸法。畢竟這個社會,不論是如何的縱容貪污和暴力,它總得找些犯小錯的殺雞敬猴一番,表示它還是有規範的。

防波堤附近的人潮,從喬到海灘後就漸漸的多了起來。

娛樂中心裡溜滑板的人在尖聲叫嚷。他摘下太陽眼鏡,走進人滿為患的廁所。裡頭瀰漫著一股消毒水和尿騷的異味,地板上有隻被踩扁了一半的大蟑螂,在沒頭沒腦地打轉,看到的人都急著避開它。

小解完在洗手的時候,喬從鏡子里注意其他人的動靜,想找一個可以幫他忙的人。最後他的眼光落在一個穿條游泳褲,踩著一雙便鞋,大約十四歲左右的長髮少年身上。

當這男孩走向紙巾箱時,喬跟隨在他的後面,當他取完紙巾後,喬也很快地抽了幾張,然後說:「外面有兩個看起來像是條子的傢伙在等我。」

這孩子望著他的眼睛,一語不發地繼續擦拭他的手。

喬說:「你幫我去探一探,然後回來告訴我他們在哪裡,我會給你二十塊錢。」

孩子的眼眶有塊瘀血,看起來是最近造成的。他毫無畏懼地直視著喬的眼睛說:「三十塊!」

喬不記得自己在十四歲大時,是否敢如此大膽挑釁地瞪著大人的眼睛看。如果一個陌生人走來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他早就搖著頭落荒而逃。

「先付十五塊,等我回來再付十五塊。」

喬把紙巾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現在付你十塊錢,回來之後再付你二十。」

「成交!」

喬邊掏皮夾邊說:「其中一個大概有六尺二寸高,黑皮膚、金髮、穿著一件花綠夏威夷衫。另一個大約五尺十寸左右,褐發、禿頭,有點蒼白,穿了一件花紅的夏威夷衫。」

孩子取過十元大鈔,眼睛仍盯著喬,「也許這只是個幌子,外面根本沒這號人物。等我回來,你會要我跟你到廁所的隔間里討另外二十塊。」

這下把喬弄得尷尬了,倒不是他被懷疑成是戀童癖的人,而是這孩子,他生長的時空環境把他磨練得這麼小就如此的精靈古怪。

「不是幌子。」

「因為我不幹那種事。」

「了解。

至少有好幾個人聽到了他們的交易,但沒人露出有興趣的樣子,這是一個各掃門前雪的時代。

當這孩子轉身準備離去時,喬說:「他們不會就站在外頭等,那很容易曝光。他們會躲得遠遠的,找個看得到這裡,又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這男孩役作什麼反應,趿著鞋子往外走。

「你拿了我十塊錢,如果不回來,」喬警告他說:「我會找到你,狠狠地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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