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跨出腳步吧 第四節

二十分鐘後,我抵達了可愛的老家。

我完全沒有猶豫的空間,直接打開了門。室內因為窗戶全都緊閉著而顯得有些昏暗,而且還有如三溫暖般悶熱。熟悉的飯廳映入眼帘,熟悉的地毯、熟悉的牆壁、熟悉的時鐘、熟悉的電視,是啊,應該再熟悉不過才對。

然而,卻有種不尋常的感覺。

「公彥……」母親倚著桌子而坐發出聲音,那是張花了六干七百元從鄰近家具行買回來的桌子。

「哇啊,」我嚇了一大跳,腳從地面向上彈跳了三公分左右。「你既然在那裡,好歹也先出個聲吧。」

「我現在不就是在叫你了嗎。」

真是令人厭惡的聲音。

「你是想表演陰森的氣氛嗎?我以前就想跟你說了,這個習慣很不好。」我拉開飯廳里的全部窗帘。可是,就算讓陽光射入室內,事到如今也無濟於事了。

「你這麼早來,有什麼事?」母親那映著陽光的容貌毫無生氣,猶如核戰結束後的第三天早晨。

「你說什麼事……」有點想罵人了,不過這根本不值得生氣,還是算了。「佐奈啊,佐奈。」

「ZUONAI,佐奈?喔喔,佐奈在社團里啊。」

看樣子,母親似乎遺失了自己的行事曆。

「佐奈死了不是嗎?你剛剛在電話里說的啊。」

「死了?」

母親望向天花板,仿彿泡在溫水裡的熱帶魚,讓視線四處游移。

「你在電話里跟我說佐奈死了,對吧?你記得嗎?」

「我跟你說,公彥,」母親避開我的視線。「佐奈她啊,在縣大會……」

「我知道。她在縣大會得到第三名。」

「哎呀,你怎麼知道的?」

「她自己告訴我的,」我趕緊回答。「在兩個月前。」

母親恐怕已經沒救了,可能要送去修理(名為修理的監獄),該輪到黃色救護車 出動了。

在我嘆氣的同時,二樓傳來了腳步聲。

「咦,誰在二樓?」我抬頭望向有點髒的天花板。

「稜子啊。」

「姊也來了?」

在蔓延著澎湃瘋狂氣息的鏡家,稜子是存活於最底層的其中一人。然而,她最近(所謂「姜還是老的辣」,似乎真是如此)卻莫名地低調著。我反而覺得這樣更可怕,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差不多該準備煮飯了,」母親說,卻完全沒有要動的意思。「公彥也要留下來吃吧?」

「不用,我要在外面吃。」

「今天有得忙了,還得做公彥、那緒美、佐奈、稜子及爸爸的份。」

「媽,我走了,」我決定去見姊。雖然姊的情緒一向也不怎麼穩定,總會比現在的母親正常多了吧。「你保重啊。」

母親仍望著天花板。我裝作沒看見她的行為,逕自走上樓梯。

存在於二樓的整個空間,到處都殘留著象徵鏡家七兄妹兒時房間的記號。一開始我們還能維持著擁有書房及寢室的狀態,等到擁有近年罕見、令人感動的高生產率的父母生下佐奈及那緒美,那些書房、寢室便一一消失了。

一上樓梯,打開位於右手邊呈十三度傾斜的門,便是佐奈的房間,這些年來我只進去過幾次。

稜子姊端正地坐在房間正中央。今年即將滿二十八歲的她,穿著圖案成熟的洋裝,正在梳理那頭輕微波浪卷的細黑髮。

只憑這樣的描述,一定會讓人以為她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女性,然而……

「唷,姊,」我舉起右手打招呼。「好久不見。」

「我知道你來了呢。」

姊看了我一眼。還是一樣冷漠的視線,應該說,除了母親之外,咱們鏡家的女性,每個人都擁有一雙給人「冷漠」印象的眼睛。當然,佐奈也不例外。

「咦?你換香水啦。」

「算了吧,」她立刻回答。「我不想談這個。」

「你在做什麼?幹嘛坐在房間正中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改變了話題。

「我本來期待能分到佐奈的一些東西才回來的,根本什麼都沒有。雖說是自己的妹妹,她還真小氣呢。」

「那是當然的。姊想從女高中生身上搶奪什麼啊?」我不懷好意地回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將視線移到放置於房間角落的書架。「你看,不是有《純真年代》 的漫畫嗎?你從以前就很想要那個……」

「我已經拿走了。」姊的旁邊有個公事包。那是個讓人聯想到小學生書包,表面亮澤十分復古的包包。「喂,你知道JOKER老師是誰了嗎 ?」

「姊。」我隔著公事包在姊旁邊坐了下來,然後深呼吸幾口,額頭冒著些許汗水。

「幹嘛。」姊伸直雙腿,轉動著腳踝。

「聽說佐奈死了。」

我瞥了佐奈的書桌一眼。課本、漫畫以及咖啡杯被雜亂地擱在桌上。接著,我從寫作業用的印表紙紙堆里,發現一個被埋在當中,裡面裝著色彩繽紛的果凍糖的小瓶子。

「你在看什麼東西?」姊轉過頭,朝我的視線看去。「哎呀,是果凍糖。佐奈真是的,還在吃那種東西啊。」討厭添加物的姊,像是打心底感到厭惡般地說。「攝取那種毒素,佐奈能得到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

「然後,你剛才說了什麼。」

「就是,」我嘆了一口氣。「我說佐奈死了。」

「嗯,其實我記得啦。」

「是自殺殺沒錯吧?」我說出自己想問的事。「姊,你有聽到什麼調查說法嗎?因為媽像大正時代的唱機那樣壞掉了。」

「是啊,是自殺呢自殺!」姊以拳頭用力敲了地面。她這種舉動,必須要夠傲慢、或是有近乎自虐的細膩感受才做得到吧。「具是的,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簡直就是本末倒置!」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啊,還有,我不懂你說的本末倒置是指什麼?」

「你不懂也無所謂啦。」

「喔。」

「不過,嗯,最驚訝的是,那個佐奈竟然會自殺呢。我一直以為她是這個家中最不可能自殺的人,」姊一副像在批評東京體育報社會版的口吻。「果然是因為自己的生命要由自己了斷嗎。」

「她會自殺,該不會是在模仿姊吧?」

我判斷繼續聽姊說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收穫,故意這樣說來刺激她。順帶一提,我這裡說的「姊」,是指長女愈奈,她也是在三年前自殺身亡。

「佐奈不會想那麼多啦。她和我不同,」難得聽姊說出自虐的話。接著,她輕撥瀏海,以銳利的眼神瞪著我說:「喂,公彥,你這麼想看佐奈的遺書是嗎?」

「是啊,」姊具有通靈人之類的素質,能輕而意舉地讀取這類心思,所以我一點都不會感到訝異。「我非常想看。」

「你看完一定會覺得早知道就不看了。」

「姊你看過遺書了?」

「如果你還是堅持想看的話,我就拿給你看好了。」

「在你這裡嗎?」

「你很吵耶。要看?還是不看?」

「要看。」當然啦。我要確認佐奈自殺的證據,這是我的義務。

姊從公事包里拿出一張紙,先聲明那是警察拷貝給我們的再拷貝,然後才交給我。

我等到自己的心跳恢複正常,才打開遺書。可是內容卻只有短短的「對不起」一句話,簡短到讓人不禁懷疑社會上還有更簡潔的遺書嗎。與我期待的內容大相逕庭。就跟姊說的一樣,早知道就不看了。

「只有這樣?」

姊點頭。

「這算什麼,」我看著手上的紙,還特別翻過來反面看一下,果然是空白的。「這下什麼也……」

「接下來是志保新聞 。這是從剛才來家裡的警察那裡聽來的,佐奈好像是在這個月三號的白天被發現的,」以往怎麼拜託也不會多做說明的姊,竟然自動開始解釋起來。「就在我們家後面的公園,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

「你說的是大象先生公園?」

「對,」姊輕輕點頭。「這個名字好像強納森 喔。」

「一點也不像。然後呢,警察說在大象先生公園裡發生什麼事情了?」

「聽說她是在公園的廁所里用繩子勒住頸部死亡的。媽因為擔心佐奈到晚上都還沒回家就打電話報警,聽說是接獲通報趕來的某位警察發現的。」

「三號的白天?怎麼隔那麼久才通知我。」附帶一提,今天是八月五號。

當然是媽沒連絡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通知的。」

「佐奈是幾點死的?」

「知道這個要做什麼?」姊的眼中充滿懷疑。

「不,沒什麼理由啦。」

「是在八月二日深夜到三日的清晨之間,這也是警察說的。」姊喃喃自語地回答,然後把腳縮回來,維持端正地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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