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百萬雄師過大江 第三十二章 鐘山風雨

一九四九年四月

長江兩岸 南京 北平

新中國誕生前的又一次大陣痛開始了,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上最神聖的時刻。綿延亘古的長江此時猶如一把啟動新中國的金鑰匙,彎彎曲曲蒼蒼茫茫澎湃激蕩橫在渡江大軍腳下。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第三野戰軍一百二十萬渡江部隊,已經集結於江邊。東、中、西三個集團,分布在蜿蜒一千公里的長江北岸。碧藍的天空,輕柔的白雲,紅日映著一江春水,好大的一個晴天。一切都維持著表面的和平與寧靜。江堤上,大炮穩穩地蹲在陣地上,炮口沉默著。炮手們在隱蔽部里,嘴上叼著黃黃的油菜花,消磨這難耐的大戰前的悠閑時光。大大小小的船隻一窩一窩停泊在隱蔽場里,擠得水泄不通。船隻披著偽裝,一身青枝綠葉,儼然一片蔥蘢的灌木叢。這是它們最後一個閑暇的白晝了。

夜幕落下了。百萬雄師,千軍萬馬,驟然從地下躍出。如大海初發的春潮,如天空中湧起的風雲,在縱橫上千里土地上,奔涌著一片煙塵滾滾,熱浪騰騰的人海。

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路縱隊。只見所有的村莊、圩埂、大路、河堤、橋樑……儘是人,走不完的人;儘是隊伍,不見頭不見尾的隊伍,漫山遍野,鋪天蓋地,源源不斷,波瀾壯闊。

在這江水一般的人流中,沒有歌聲,沒有軍號,沒有呼喊;有的只是急促矯健的步伐,整齊嚴謹的秩序,沿著不同的道路,向著一個目標——長江江岸,銜枚疾進。他們肩上的槍械擦得烏黑油亮,散發出一股濃烈的生髮油氣味。他們那穩健的步伐,壓不住他們心底的激動,像夜色無法將四月的春光掩蓋一樣,從那嘴角眉梢流露出來。連排長們,把手中的指揮旗當手杖拄著,強裝個安閑自在的姿態走路。但是,那旗杆偏偏把他們的心思泄露出來,盡找那路邊的野花和小樹枝敲打。

走在隊伍中的秦基偉恍惚覺得,大地在腳下微微抖動了。他不知道這是千萬人矯健的腳步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動,還是自己身上血液奔流引起的錯覺……他嚮往多年的長江,就在幾里外了。這條流淌著不盡的神話、傳奇、故事,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浩瀚之水,是何樣的風範呢?

他聽到前面兩個戰士的對話:「哎,聽說燕子過江嘴上銜根小棍,你知道為啥嗎?」

「長江太寬唄。燕子一路要歇好幾回,就銜著小棍鳧在江面上。」

現在他們都成了過江的燕子,只是嘴上那根「小棍」經過半個多月的錘鍊,變成了竹子,放在了胸中——「胸有成竹」了。

先於渡江大軍行動的,是安徽百姓成千上萬輛的獨輪手推車、肩挑擔。在這些車上、擔子里,堆著軍糧、彈藥、麻袋、草包、繩索……一應前線將士要用的物資。從四月上旬起,江淮之間縱橫數百里的鄉村大路和田間小道上,便響起了獨輪車的咿呀聲,竹扁擔的吱呀聲。白天,趕海一般的獨輪車在土路上捲起一團黃塵;入夜,車上千萬盞小馬燈,串連成一條閃閃爍爍的金黃色長線,像落在地上的一條銀河。渡江在即,這條流動的「銀河」隨著大軍的前移向前延伸,一直「流」向長江。

站在江邊的秦基偉眼前一亮,看到一個推車的姑娘頭上插了一簇映山紅。一種熟悉而久別的溫馨,在這個大別山的兒子胸中像長江浪濤一樣衝撞著。家鄉的女人在她們喜悅的時光,常常用火紅的杜鵑花裝扮自己。這種漫山遍野開放的花兒帶著山野的純凈絢麗,熱烈大膽豪放,極像皖地既純情又嫵媚的女子。

姑娘的身旁是個挎籃子的老大娘,搗著兩隻裹過的小腳走得急忙,那披散在耳邊的白髮使秦基偉的眼窩一下子潮濕了。他走上前去,拉住老人的手:「大娘,您的腳管不管?歇歇吧。」

「管哩,裹了四層腳布哩!」

這是一個讓中國人銘記一生的時刻,有如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冀盼交織陣痛,喜悅伴隨著不安,天堂聯結著地獄。

劉伯承從桐城指揮部給他的親密搭檔、戰友鄧小平打電話說:「鄧政委啊,這裡的父老鄉親們正為部隊送行呢,敲鑼打鼓,人像海潮一樣噢!」

瑤崗,渡江戰役總前委秘書陳麒章,正忙碌著下發文件。為這些文件的印刷、裝訂,他可是脫了三層皮。他手上忙的已經不是關於渡江的文件了,而是《華東局關於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華東局關於江南新區農村工作的指示》……總前委書記鄧小平指示,這些文件一定要在渡江前發下去。

中集團的譚震林「譚老闆」背著手站在指揮部的地圖前,瘦削的身子挺得筆直。十幾部電話機,鈴聲此起彼伏,作戰處長、科長、參謀不斷地向他報告:「十二軍渡江準備完畢!」

「十五軍渡江準備完畢!」

「第四兵團準備完畢!」

「中集團準備完畢!」

「西集團準備完畢!」……

總攻的時間到了。

率先渡江的是中集團的二十七軍。是夜,無數只渡船在江面上展開,滿江儘是閃爍不定的小紅燈。這種糊了一層紅紙的小馬燈掛在船尾,是水上的聯絡訊號。隨著波濤起伏,小紅燈撒滿江面,呈現出旖旎絢麗的戰爭奇觀。

江北岸掀起猛烈的炮火風暴。極目望去,大江南北,到處是炮彈爆炸的火光在迸射、閃跳,時而像春雷在雲間滾動,時而像地震海嘯天地倒翻。大地在顫抖,江水在號叫。熱辣辣的氣浪里,樹木、蘆葦、江灘、水流變得猩紅一片,跳動、搖晃……

船到中流,浪大流急,船身劇烈地晃動起來。炮聲在空曠遼闊的江面和天空回蕩,像一萬隻巨大的洋鐵桶,被上萬人踢蹬得滿天亂滾,發出空洞的噪音。

炮火在繼續延伸,它的威力可延伸至江南岸縱深十五公里地帶。由於有皖南遊擊隊、渡江先遣大隊、保五旅提供的江防情報,炮彈發射點「有的放矢」,命中率極高。十幾分鐘後,江南的大炮就啞聲斂氣,沒有了動靜。

一營接近江岸了。岸上幾座被炮火削了頂的碉堡像半截燒煳的大樹樁,瘋了一般掃射報復,打得戰士們抬不起頭。營長董萬華揮動著掛了彩的右臂,指揮部隊強行登陸。劃在最前面的是三連五班,緊跟在後的是二班馬家的船。第一船戰士全部犧牲在灘頭,第二船在「指揮船」的掩護下登上南岸,接著是第三船、第四船……

當二三五團在磯頭山、大蓋山與敵八十八軍激戰正酣時,二十七軍軍長聶鳳智短小精悍的身子一躍,穩穩地站在了江南的土地上。

他回首望去,大江東流,萬船爭渡,浪滔滔,波鱗鱗,一派千古奇觀!長江,這條中國第一大江,亘古奔騰,大軍難渡。一千多年前的魏丞相曹操,率領八十三萬人馬,被阻長江北岸,船焚兵損,落荒而逃;八十多年前的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帶領將士轉戰數省,最終被困於長江上游,全軍覆沒。歷史在這裡上演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活劇,留下了一代代英豪壯士深深的遺恨和無限的悲愴。今天,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不僅從此改變了長江天塹的歷史,而且正在改寫整個中國的歷史。

這一夜,中集團三個軍十餘萬人渡過長江。長江南岸國民黨經營了數月的防線,被撕開了一條二十多公里長的大口子。

江南的整個長江防線被撼動了。

瑤崗總前委指揮部整夜燈火通明前面兩進的廂房裡發報機嘀嘀嗒嗒響個不停。中間的廳房裡,鄧小平手裡攥著一把橋牌,不緊不慢地踱著步。秘書陶旭斌估算了一下,這一夜鄧小平踱的步子加起來有二十公里。陳毅拿著話筒不鬆手,可著嗓門吼叫。

屋主王世鑫半夜起來解手,聽到陳總團長吼道:「衝上去!一定拿下來……長江是我們的!」接著叭的一聲。

第二天清晨,天井裡一片笑聲,出出進進的人很多。王世鑫經過天井,只見陳毅披著黃呢大衣,高興地說:「老王,昨天夜晚我們的大軍打過長江嘍!」

王世鑫說:「那好,太好了。昨晚我聽到您對著炮台發怒呢!您這一怒,蔣匪兵就統統跪在長江沿兒上投降了。」

陳毅哈哈大笑。警衛員說:「大伯,那不叫炮台,是電台。」

湯恩伯的綠吉普車終日在長江防線上疾馳,四月上旬到了蕪湖至銅陵段,得知八十八軍軍長馬師恭留下一紙辭書,不告而別。八十八軍是頂替上個月投誠江北解放軍的一零六軍而被調到這裡的,不料又出了這種事。目前整個八十八軍群龍無首,亂成了一窩蜂。無奈之下,湯恩伯只好將二十軍調了來。四月十七日他又來視察,這個在整個江防線上算得上是「有令則行」的二十軍,竟在十多天的時間裡還沒完成調防交接。湯恩伯治軍以嚴著稱,然而值此艱難之秋,軍心浮動,投誠、起義、倒戈時有發生,對於這樣一個尚能指揮得動的部隊,他不能要求太多。吞下一口氣,次日他驅車到了劉汝明的防區。

劉汝明的第八兵團全是一線橫陳,沒有縱深配置,沒有後備應援。湯恩伯一看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