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百萬雄師過大江 第三十一章 大江東去

一九四九年四月

南京 瑤崗 北平

南京的四月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滿城的梧桐樹張開了如篷的綠蔭;一株株玉蘭樹綻放著潔白碩大的花朵;東郊中山陵滿坡滿山的梅花飄舞著如雪的落英,紛紛揚揚,香飄十里。

李宗仁流年不順,無心賞春。月初送走了和談代表團,九日劉仲容秘密返回南京,但帶來的毛澤東的口信並不令人滿意。白崇禧更是憤懣激烈,當他聽到毛澤東說他很能帶兵,將來成立中央政府,人盡其才,請他指揮國防軍時,他冷笑一聲,說:「算了吧!讓我當降將,絕不可能。他們果真有和平誠意,就不要過江嘛!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一步也不能退讓,絕不退讓!絕不退讓!只要不過江,一切好說;要過江就什麼也別說了,打就是了。」

劉仲容未料白崇禧的火氣如此之大:「健公,恕我直言,要是我們能打,就不會有這次談判了。既然不能打,毛先生開的這些條件不能說不優厚。我這次到北平感到共產黨對和談還是有誠意的,在不少條款上都做了讓步,而且,這都是以德公和健公你為對象才做的讓步。共產黨是戰勝者——有句話也許不當講,戰敗求和原本就不易——現在共產黨已經敞開的大門,不要用我們的手再關上。」

白崇禧怒不可遏:「你怎麼給共產黨當起說客來了?我們怎麼不能打了?我們百十萬部隊,我們的空軍、海軍,都是吃素的?我可以告訴你,美方已經答應支援德公,美國不會袖手旁觀!中共敢過江,就會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和談不是投降,不能氣短,不能聽人擺布!他們要過江,就讓槍炮去談吧!」

李宗仁聽白崇禧說到美國,心裡一顫,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澀,說不清什麼滋味。

前些日子,百般無奈的李宗仁也是急亂了神,突發奇想,謀划了一個激將法,想刺激刺激美國。他派了手下試探著和蘇聯接觸,欲達成一個由蘇聯出面調停內戰的協議。不料美國根本不買賬,司徒雷登戲稱李宗仁向蘇聯「暗送秋波」,形同一個低賤的娼妓。結果雞飛蛋打,兩邊都得罪了。沒辦法,李宗仁又硬著頭皮登門拜訪那位曾經和他有過不錯私交的美國大使司徒先生。

李宗仁面對隆鼻灰目的司徒雷登,哀求般地說:「老朋友,重提一個老話題,希望貴國能借給我的政府十億美元;不行的話,五億也可,幫助制止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

司徒雷登很直率:「對不起,關於美元的事,國務院已經作了答覆,我想我不必重複了。」

國民黨戰和兩難,美國對國民黨也到了取捨兩難的境地。尤其當美國明白他們鼎力扶持的這個代總統不過是塊空招牌時,對國民黨政府的熱情更是降到了零點。當這個沒有希望和廉恥的政府反覆向他們伸手要美元的時候,他們那種鄙棄的神色彷彿是說:要肉吃嗎?那麼首先證明你有咬人的本領啊!

不過,共產黨的渡江計畫還是促使美國政府產生了一點憐惜之心。四月十四日,美國國會通過議案,決定將一九四八年四月三日所通過的《援華法案》延期至一九五〇年二月十五日,以為該法案撥款四億美元中尚未動用的五千四百萬美元繼續援助國民黨政府。

李宗仁搖頭苦笑,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渡江和談判緊密聯繫在一起,幾天來軍委的電報一個接著一個,談判前景忽明忽暗,渡江日期一推再推,總前委不得不面對漫長的等待。雨一個勁兒地下、下、下,河汊水網漲滿了水,瑤崗的田野迅速膨脹、積水盈尺。

鄧小平的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憑窗而立,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煙一支接著一支。渡江作戰的擔子有多重,鄧小平兩肩稱得出。由湖口至上海八百里江防線上有國民黨的二十個軍,他們不但在裝備、火力上居於優勢,且有海空軍的配合。雙方對比,國民黨的軍隊是以逸待勞,解放軍是攻堅冒險。一易一難,懸殊有如霄壤。態勢上,國民黨是隔水設守,長江天塹屏障一般擋在前面,寬處達十華里:而解放軍要越江而過,憑藉的只是打漁的小木船,且為數不多。除此之外,解放軍最不利的是,不動則已,一動就使自己陷入背水作戰的局面——此乃兵家之大忌。以上等等已屬不易,如果渡江時間一拖再拖,長江的雨季再提前到來,後果將是不可設想。

鄧小平接連抽了三支煙,在桌前坐下,一腦子的事,卻不知從何做起。

陳毅審閱完了《第三野戰軍政治部關於新區籌糧工作的指示》,信手抓起一本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他看了沒幾頁,將書一丟,罵道:「個老子,啥子天氣嘛!」說著拎起一頂斗笠,出門去了。

他在村外轉了一圈,路過一間草棚,一貓身,走了進去:「王秀才,下盤棋如何啊?」

被稱為「秀才」的王哲寶確實是前清的秀才,知書達理的一個人,因染上了抽鴉片的惡習,弄得窮困潦倒,妻離子散,樓棲在一頂破草棚里。陳毅一進門,一股霉腐臭氣沖鼻而來。王秀才正蜷卧在地鋪上哼著黃梅小調看《聊齋》。

「哎喲!陳團長光臨寒舍,不敢當,不敢當!」王秀才一推身旁的破爛,請陳毅在他的地鋪上坐下。

「王秀才的黃梅戲唱得很有味道嘛。」陳毅笑道。

「陳團長還能聽出這是黃梅調?」

「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上台演過戲呢,黃梅調也能唱幾句,不過唱得不好,不如我的棋術。咱們還是書歸正傳,下棋。」

王秀才也不謙讓,擺開陣勢就「殺」了起來。

第一次和陳毅下棋,是王秀才找上門的。他自報了家門,說聽說陳團長是位棋聖,前來討教。陳毅說,棋聖不敢當,倒是三歲時就下「褲襠棋」了。

此時陳毅一面下棋,一面打量這個蝸居,一眼看到牆上王秀才自題的對聯:

借一升吃一升升升不斷

拉新債還舊債債債不清

「對得很好嘛。」陳毅說,「如果不抽鴉片,辛勤勞作,還用借債嗎?」

王秀才一怔,臉刷地漲紅了,舉著棋子半天放不下。

陳毅繼續道:「販賣鴉片,罪在蔣介石反動政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關鍵還是事在人為嘛。」

「是,是,都怪自己,怪我自己……」王秀才滿面羞慚。

陳毅一面示意他繼續下棋,一面說:「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鋼……男兒自有守,可殺不可苟。你知書達理,這個記得嗎?」

「記得,記得,梅堯臣《宛陵集》上的。陳團長真好記性啊!」

陳毅看了看尷尬萬分的王秀才,笑道:「那好嘛,戒鴉片也要有『可殺不可苟』的決心。馬上全國解放了,人民政府需要你們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噢!」說著遞過一支老刀牌香煙。

王秀才躬身接過香煙,趁機擦去滿臉虛汗,這才把手中舉而未定的棋子向前跨了一大步。

二人下得正酣,鄧小平派人來請陳毅。

陳毅撂下棋子即回。

一進那個三進瓦舍,鄧小平就遞給他一個記錄本。那是廣播監聽記錄稿,鄧小平在其中發現了一條很有價值的新聞:湯恩伯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內成立了由他自兼主任的政務委員會。

鄧小平說:「如此看來,他們是不想在和平協議上簽字了!」

陳毅看畢點頭道:「你分析得有道理。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有把他們打得招架不住,才有和平的可能。」

鄧小平、陳毅當下決定將譚震林、王建安、宋時輪找來,一起開會研究。兩個小時後,總前委給中央軍委的電報發出。

軍委並二野、三野:

……我們找譚震林、王建安、宋時輪三同志來,商量結果。

(一)我們一致認為,以確定養(二十二)夜開始,不再推遲為好。而且奪取北岸敵橋頭堡及江心洲,必須與正式渡江緊密銜接,不宜停頓,否則將給敵人以調整部署時間,增加我們的困難。而在政治上,我們估計敵可能採取拖延政策,以便團結內部做最後抵抗。此種徵候,似已日益明顯。今天南京廣播,在湯願伯總部之下組織京滬杭政務委員會,湯兼主任,谷正綱、鄧文儀等為常委,即其具體步驟之一。故真正解決問題,只有在我們渡江成功之後才有可能。所以在政治上無絕對必要的條件下,務請不再推遲至有(二十五)日。因為前方困難甚多,延長一天時間增加一分困難,不但影響士氣,人民不安,特別是我們各個有利渡江的地點都暴露了。

(二)我們審慎研究渡江有把握。現蕪湖、安慶段九、七、三兵團準備均屬充分,至少有一處必能首先成功。只要一處成功且能立穩腳步,其他各處即可隨之成功。

該電是這一天總前委就渡江問題,向中央軍委發出的第三份電報。長江似一根敏感的神經,橫在國共兩黨之間;又似一副道具,擺在國共和談的談判桌上。

和談半個月,解放區和國統區的鮮明對比,人心的向背,從共產黨報刊傳來的國內形勢發展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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