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百萬雄師過大江 第二十九章 江北揚戈

一九四九年三月至四月

六安 蚌埠 合肥 長江邊

劉伯承伏案疾書,俊秀遒勁的蠅頭小楷,一絲不苟地落在黃黃的毛邊紙上——《渡江戰術注意事項》。他的嚴謹體現於戰場、案頭,甚至生活中,諸如起居、言談、著裝。他打的綁腿,是那種疊摞起來的「人」字花,緊挺精神,一絲不苟,一年四季如此——即便在盛夏,過黃泛區的時候,後面三十萬大軍尾追,天上層層飛機轟炸,腳下是一陷三尺深的淤泥。

三月下旬,他帶領二野司令部進了皖西重鎮六安。六安是當年的蘇維埃革命老區,幾乎家家都「鬧過紅」,戶戶都有子弟參加紅軍。解放軍進城的那天,滿城的紅旗紅標語,滿街滿巷的歡迎人群,城樓上都站滿了人。

城北小學的老校長,帶領著學校的教員、學生正揮舞著小紅旗歡迎解放軍,縣工委的幹部找到他說:「解放軍不願擾民,要在學校的操場露宿,你看怎麼辦?」

校長立即動員,除了一間女教員的宿舍,其餘房舍全部騰了個空。

傍晚學校門口來了三輛吉普車,一位身材魁梧、戴著眼鏡的老軍人從車裡走出來。

老校長得知那就是劉伯承,激動地說:「哎呀呀,他還是川蜀名將、討袁英雄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了!我們學校幸運啊,真不敢想劉伯承能在我們學校住!」

劉伯承帶領部隊住在了後院的三間房裡,那是學校的算術教員室。

在這裡,劉伯承逐一闡述了他以十點構成的《關於渡江戰術注意事項的指示》。他對渡江作戰進行的戰略戰術準備早就開始了。在他撰寫的《論蘇軍對築城地帶的突破》的編譯前言中,他分析了國民黨軍的長江防線,一針見血地指出:

長江布防,有所謂「直接配備」,即將其主力直接配備於長江南岸;有所謂「前進配備」,即將其主力前出於長江以北廣大地區作戰;有所謂「後退配備」,即以一部配備於長江兩岸要點,強化偵察,而以主力分別配備於南岸縱深的機動地點……

蔣介石長江防禦的前進配備,大而言之,即其在黃河、長江之間的防禦;小而言之,即其經常叫囂的「守江必守淮」。這些都因淮海戰役基幹兵力的喪失而無法實施。其後退配備,也因兵力少,江防寬,與南岸交通困難而不能如此做。他不能不著重於直接配備,但是還是因為兵力少而不容易做到。漢口以下長達兩千餘里的長江防線及其必要的縱深配備,太費兵力了。在長江向北岸的突出部,如漢口、浦口等要點,也各只有兩基幹軍的兵力,遂使這樣漫長的江防成為一條不能動彈的「死蛇陣」,任人橫斬。如其一處被斬斷,則全線震撼。

對於如何斬斷這個「死蛇陣」,劉伯承認為:

必須善於搜集船隻;善於組織部隊作戰;善於偵察南岸敵人的防禦配備,進行精細的研究,力求在寬大正面同時渡江的情況之下,針對敵人的弱點作出重點突擊的部署;善於組織集中的炮火以支援渡江的步兵,使其不遭到敵人艦隊、炮兵和坦克的阻礙。

素有珠城之稱的蚌埠市南郊有一個叫孫家圩子的村莊,村子側後是梅花山,山上的石頭全是有梅花圖案的。村子不算小,大都是土坯牆、茅草頂。

三月下旬,甲長帶著幾個兵來號房子,首先進了孫敦蘭的家。上個月國民黨第八兵團劉汝明的部隊也是在這個村子住的,劉汝明就住在孫敦蘭家裡。怕大哥、二哥被抓壯丁,孫敦蘭的母親把大兒子、二兒子藏進地洞里,洞口就在母親的床下。哪知劉汝明就住進了母親那間屋子裡,飯、水都沒法往地洞里送,急得母親躲在柴棚里直哭。幸虧只住了一天,劉汝明和他的部隊就匆匆忙忙走了。此時一聽說又要來兵,母親緊張得渾身發抖。

甲長說:「這次來的是共產黨的兵,是解放軍。」

孫敦蘭的母親仍是抖個不止,她沒見過解放軍,也沒聽說過共產黨。甲長旁邊的大個子兵說:「大娘,別害怕,我們就是抗日時期的新四軍,現在叫解放軍。」

孫家圩子這一帶在抗戰時期是游擊區,日本的部隊和偽軍住蚌埠市,新四軍在梅花山——那是羅炳輝帶的新四軍六支隊。白天是日偽的天下,夜裡是新四軍的天下,這一帶的百姓沒有不知道新四軍的。孫敦蘭的母親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將南面新蓋的準備給二兒子娶媳婦用的四間茅草房讓了出來。

孫敦蘭那年十四歲,開始被母親鎖在後排屋子裡,後來從窗口看到幾個兵拉著一些繩子,東一條西一條地往南屋裡拉,覺得挺好玩,就越窗而出,站在院子里看。看著看著,他就湊到南屋門口,屋裡明明沒有一個人,卻聽到有人說話,還是個女人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仔細尋找,漸漸發現聲音是從一個方方的木頭匣子里傳出來的。

「鬧鬼了!」他喊了一聲,撒丫子就跑。

院子里的兵哄堂大笑,故意逗他:「越跑鬼越追!」

他頭也不回,嗖地又跳進窗內。

第二天大部隊就來了。住進孫敦蘭家南屋的是個胖子,四十多歲,不算高,大臉盤,大眼睛,大嗓門,跟著四個聽差的。孫敦蘭的母親還是把大兒子、二兒子藏進了地洞里。

一天過去了,那胖胖的官只在傍晚到村外溜達了一會兒,一整天都沒出屋。到他屋裡去的人倒是不少,個個匆匆忙忙,拿著紙、本,喊著「報告」出出進進。孫敦蘭的父親對母親說:「這些兵倒像是新四軍,在村裡征糧草都是公買公賣,不打人,不抓丁,不看女人,穿戴也齊整,跟劉汝明的隊伍不一樣。我看還是把兩個小子叫出來吧。」

母親同意了。孫敦蘭說:「別鎖我了,我聽到別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唱歌呢。」母親也點了頭。

第二天孫敦蘭的父親出門到田裡去,那個胖胖的官笑呵呵地打招呼說:「老闆,種了幾畝田?」

「四畝,長官。」

「莊稼長得好不好?」

「托長官的福,今年雨水不缺,麥子、稻子都還可以。」

「哈哈,我沒有福啊,老闆是托自己的福噢!」說著進屋去了。

孫敦蘭的父親在院門外問站崗的兵:「住我家裡的長官是個大官吧?人很和氣哩。」

站崗的兵說:「是個團長。」

這天夜裡,孫敦蘭大伯的兒子孫敦榮悄悄對他說:「三哥,告訴你,這回來的大軍稀罕事多呢!我家住的那矮個頭兒官兒,天不明就用井水洗身子。真的,不信明天你早起去看。」

次日孫敦蘭早早爬了起來,溜出門去,孫敦榮已經在等他。兩人跑到孫敦榮家的圍牆後面,透過籬笆的縫隙,果真看到一個矮個子的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褲,撩著一大桶冰了巴嘰的冷水在沖澡。孫敦蘭看得打了個寒戰,緊了緊身上的棉襖。

孫敦榮低聲說:「三哥,看他洗得挺痛快,咱們也試試?」

孫敦蘭猶豫地:「那不凍猴啦?」

「你看他,身上都洗紅啦,他咋不冷?」

「他們這些人會鬧鬼兒,能把人裝到一個很小的盒子里;不用洋油,不用火,手一碰,燈會自己明!」

「小鬼,你們在那裡做啥子嘛?」那矮個子官發現了他們。

他們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嘀咕:「他們為啥都管小孩叫『小鬼』呢?」

「大概……他們都是『大鬼』吧。」

這天站崗的兵給孫敦蘭家裡人打招呼,說這幾天南屋要開會,讓他們配合配合,安靜些。

果然,這一天來了不少人,院外停了好幾輛小汽車,南屋裡不斷傳出笑聲。從窗子可以看到,那個胖胖的官和一個瘦老頭兒最能笑;那個洗冷水澡的矮個子不好笑,抿著薄嘴唇抽煙,看他們笑。孫敦蘭又被母親鎖在屋裡,因為怕他瞎胡鬧,影響南屋開會。四十八年後,孫敦蘭老先生對筆者說:「哪裡知道,那時候屋裡坐的都是中國的元帥和將軍。住在我家的是陳毅,住在孫敦榮家裡的是鄧小平,那個瘦老頭兒是譚震林——其實他那時候也不過四十多歲,在我們孩子眼裡他可是個老頭兒了。長大後我喜歡看歷史書,看了一些回憶錄,一對號,可不得了,原來那個『鼎定乾坤』的《京滬杭戰役實施綱要》就是在那幾天研究形成的,就在我家這座土坯茅屋裡——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簡陋的作戰會議室了吧!……」

孫敦蘭老先生說得不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六日總前委會議在孫家圩子召開。劉伯承正組織部隊向長江北岸開進,不能到會,其餘四人——鄧小平、陳毅、譚震林、粟裕都出席了,華野參謀長張震和一些兵團司令也列席了會議。

這些老總們各自獨當一面,很少能得一聚,少不了互相問候、打趣。譚震林聽說陳毅得了一個「海柳煙嘴」,便有「共產」的「企圖」,說:「聽說仲弘(陳毅的字)先生近日得一寶貝,也不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小氣了嘛。」

陳毅狡黠一笑:「林老闆,想打我的『秋風』吧?本人就是不上你的當!」

眾人大笑。

鄧小平點了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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