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百萬雄師過大江 第二十七章 百萬雄師

一九四九年一月至三月

淮南 淮北 南京

披著一身硝煙的人民解放軍官兵,轉入休整。雖說時令還沒出臘月,但安徽不比他們熟悉的北方,野外已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心細一點的,還會發現褐色的田埂上,小草拱著地皮頂著新綠的「針帽」探出頭來。張大鼻孔一吸,嘿,沖鼻子的草鮮土香!這些來自農家的後生們,對土地有著特殊的感情。他們在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蹣跚著腳步,跟在爹娘身後拾麥穗、撿豆莢。現在,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家中已經分得了土地。這種妥帖欣喜頂在小草一樣拱出來的唇髭上,使得年輕的面孔多了幾分成熟和責任,從他們槍膛里射出的每一顆子彈都有著對土地的眷戀和痴情。

戰爭暫時離開了他們,元月十日結束的淮海大戰已經被載入史冊。此役使國民黨的二十二個軍部,五十六個師,共計五十五萬五千人化為烏有。

斯大林在他的記事簿上寫下:六十萬戰勝八十萬,奇蹟,奇蹟!

艾奇遜在向杜魯門宣讀這些數字時,變得口吃。

巨大的勝利使得官兵們的「胸大肌」飽脹起來,從來與他們無緣的輝煌塗在了這些吃糠咽菜的莊戶子弟的身上,每一張臉都被「幸福」抹得光彩照人,他們已經切實地感到命運開始顯示出吉兆。

二月初,中央軍委發出命令,全軍進行統一整編。這意味著被蔣介石稱為「匪」的這支隊伍,將在一九四九年向正規化大步邁進,以全新的面貌和姿態奪取全中國的勝利。

中原野戰軍和華東野戰軍被分別編為第二野戰軍、第三野戰軍。

第二野戰軍:劉伯承任司令員,鄧小平任政治委員,張際春任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李達任參謀長。下轄三、四、五兵團,共計兵力二十八萬餘人。

二野三兵團十二軍在安徽蒙城進行整訓。十二軍是以六縱為基礎進行整編的,整編後王近山任三兵團副司令員,兼該軍的軍長與政委。「王瘋子」在淮海戰役中的功勛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而且,何止是淮海戰役,自從他參加革命,哪個時期不精彩?哪次戰役沒故事?無論軍史正傳,還是民間傳說,王近山都是二野傳奇式的人物。

然而,整編後的二野,三個兵團,三把主帥交椅,排定他的卻是一把「副」的。

王近山不是個計較功名利祿的人,否則他就不會在戰場上玩命,不會有「王瘋子」的綽號。但這次他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自身的價值沒得到公允的承認。他的內心不平衡了。

孩童一樣率直的他不會在心裡「窩」話,他找到鄧小平政委,瞪大眼睛問:「為啥子嘛?!」

二野這三把主帥椅由誰來坐,一貫思考問題周密的劉伯承、鄧小平自然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他們手下的這幾位大將出類拔萃,幾十年的戰火將他們鑄造得頗有了大將軍的指揮造詣。實在說,他們哪一個坐到主帥椅上,都是稱職勝任的。但主帥椅就三把,劉鄧不得不苛求再苛求。

「你指啥子?陳錫聯被任命為三兵團的司令員,當了你的頂頭上司嗎?」

對這個頂頭上司,王近山倒是囁囁嘴認了。陳錫聯確實有自己不及之長嘛,況且向來與他協作默契,私交挺好。而對有的人,他咽不下這口氣:「楊勇,他憑啥子嘛!」

鄧小平一向喜愛這員猛將,深知他的「虎」性。對於這種近乎「撒野」的質問,鄧小平面色肅然,抽下半支煙才開口道:「這個問題提得不錯。你王近山打仗比楊勇勇敢,戰功比楊勇多,在軍中知名度也比楊勇高,為啥子他做了主帥,你卻是副帥呢?這個題目就交給你——文章你來做,限時三天,你看夠不夠?」

王近山倒憋了一口氣,不大的眼睛瞪得滾圓。

鄧小平補充道:「我可以提示你一點,這是一個外國軍事家說的,『沒有膽量就談不上傑出的統帥。也就是說,生來不具備這種感情力量的人是絕不能成為傑出的統帥的。但僅僅具備這種感情力量同樣談不上傑出的統帥』。如果感到這篇文章還是不好做,我給你三次發言權,你可以向劉司令詢問,可以向楊勇或其他兵團主帥詢問,可以向你的或楊勇的下屬詢問。」

三天過去了,王近山的「卷子」還沒交上來。

鄧小平把他找來,問:「文章做好了沒有?」

王近山愣了愣,似乎忘了是啥子事。他轉了轉眼珠,咧嘴笑了:「早好了,在我肚子里。」

「背來我聽聽。」

「我想啊想啊,想到後來發現簡單得很嘛。我還是十二軍的軍長嘛,只要老六縱還是我的,啥子司令副司令!」

「就這?」

「就這。」

「不及格。這篇文章繼續做。」

王近山沒想到,自己都把這事忘了,鄧政委還不依不饒,心裡直叫倒霉:「還做啥子嘛?這事本來就不複雜嘛!」

「你缺的就是這個『複雜』。為將為帥不能只馳騁戰場,而走下戰場就簡單愚鈍,對政治思想建設不敏感,無預見,少思考。你王近山現在是兵團副司令,將來可能是司令,野戰軍的司令。全國解放了,沒有仗可打了,你『王瘋子』沒鋪草燒了,就革命到頭了嗎?……」王瘋子蔫了,眼圈出現了一道濃重的黑暈。

張際春對鄧小平說:「昨天王近山讓警衛員去衛生隊要安眠藥,李所長給了半瓶。王近山大發脾氣,非要一整瓶。李所長怕出什麼事,今天一大早向我報告這件事。」

鄧小平笑了:「好,這個『王瘋子』缺的就是『失眠』症!」

幾天後,十二軍的家屬們陸陸續續來到部隊探親,軍首長的夫人們也趁渡江之前趕來小聚。新挂帥拜將的將軍們喜上加喜,刮鬍子剃頭,重整「山河」,迎接夫人。王近山也被警衛員按著剃了頭,不能說「山河壯麗」,但也還不有礙觀瞻。

晚飯後,他的夫人韓岫岩帶著兒子到了。一看到兒子,王近山的臉色頓時晴空萬里,陽光燦爛,五官笑得全擠到一塊:「兒子!蠻蠻!讓爸爸親親!……」

他的臉剛貼到兒子臉上,兒子就哇哇直叫:「扎死啦!我的臉給扎破啦!……」

王近山好不後悔,怎麼不刮刮臉呢?!

第二天孩子們在一塊玩,數蠻蠻年紀小,可是他鬧著要當「司令」。王近山擦著兒子臉上的鼻涕和淚,問:「蠻蠻,為什麼非要當司令呢?」

「司令最大。爸爸就是司令。」

「爸爸是副司令。論本事,這副司令爸爸也不稱職……爸爸只會燒鋪草……」

「燒鋪草是幹什麼?」

……

一月九日,陳毅與劉伯承離開西柏坡,途中劉伯承眼疾加重,留在石家莊治療;陳毅繼續南返,一路顛簸,二十二日抵達徐州。陳毅和粟裕會面後,同去賈汪參加華野前委擴大會,傳達貫徹中央政治局會議和毛澤東的指示。陳毅二十五日為前委擴大會作了總結報告,二十六日即趕往商丘會見鄧小平。這已是臘月二十八,河南和安徽已經解放了的村莊炊煙裊裊,鞭炮炸響,開始蒸饅頭、試煙花、貼春聯、掛吊錢,急不可待地迎接翻身解放後的第一個春節。

大年初一,陳毅、鄧小平主持召開的兩大野戰軍高幹會議正式開始。

總統府十分幽靜,偶爾一兩聲鳥兒的啼鳴,猶如一潭死水中泛起的微瀾,死亡的氣息被襯托得愈發濃重。李宗仁向窗外望去,據說那個坐落在梧桐綠蔭中的桐音館,每當多事之秋、風雨之夕,能聞桐葉翻卷之聲,預知凶吉。果真如此,此刻當聞其聲了。中華民國的命運是凶是吉,它應卜得出。

映入李宗仁眼帘的是光禿禿、落葉飄盡的枯樹枝。那向上凌亂伸出的枝杈,乍一望去像無數呼救的臂膀。李宗仁收回目光,嘆了口氣,真是方寸大亂,竟忘了時序還未出隆冬。

這間副總統辦公室暖氣燒得很足,他只在襯衣外套了件皮背心,腦門上竟有些微汗。李宗仁競選副總統後,很少在這辦公室待著。與其在這裡坐「冷板凳」,不如在傅厚崗他的家中養鳥、種花、讀書。

一條走廊之隔,是總統辦公室。那個三室帶衛生間的套房,中間一間放置著巨大的桌子、皮質轉椅、壁櫥和古玩架。作為總統辦公室,這並不算豪華奢侈,但它給人的感覺是非凡的。每當蔣介石邁進這座五層高的總統樓,森森的寒氣即隨著那雙黑皮鞋一層層逼進整個兒大樓。

此時,李宗仁還能感覺到那種特有的陰森與壓抑。而事實上,那個製造這種感覺的人已經在他老家溪口的四平山了。

蔣介石是一月二十一日離開南京的。他的《元旦文告》發表後,發自上海的外電說:「上海對於蔣介石新年獻詞反應是冷淡的。」來自北平的電訊曰:「元旦物價上午略跌,下午復原。」似乎這位總統的「引退」,就像西垂的太陽落下山去,沒什麼好驚訝的。

自然,這不是蔣總統所期望的。這種冷淡多少使他清楚了,他在民眾心目中的形象並非像他想像的那麼光輝。這使他在猶豫和彷徨中,進一步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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