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百萬雄師過大江 第二十六章 新的一年

一九四九年一月

西柏坡 南京

隨著幾場飄飄揚揚的大雪,一九四九年悄無聲息地走來了。西柏坡中央機關大飯堂在拉電燈,挂彩紙,準備新年舞會。毛澤東走出屋門,甩動雙腳,那雙被炭火燒焦後,補了一塊大補丁的棉鞋,咯吱咯吱踩在白皚皚的雪地上。

空氣凜冽清新,毛澤東舒展雙肩,幅度極大地張開兩臂,彷彿要擁抱大地。前幾天他剛過罷五十六歲生日,按農家話說,人過五十五,半截入黃土,毛澤東不信這個。這個一口湖南韶山沖土話,一身補丁襖褲。抓空兒就將線裝書捧在手上的中國漢子,已經走進世界競技場。無論白皮膚藍眼睛還是黃皮膚黑眼睛,抑或黑皮膚黑眼睛,他們的視線都被他吸引。

他的對手去年元旦向全中國、全世界宣告:「一九四八年將徹底消滅共產黨。」然而,恰恰這一年國民黨與共產黨各自的力量及其在中國社會中的地位,發生了從未有過的急劇變化。原來的大小強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各自相反的方向急劇轉化。一九四八年的九月,毛澤東撥拉著算盤,根據過去兩年作戰的成績、敵我雙方的態勢,預計大約五年左右可以從根本上打敗他的對手。

進入十一月,在他指揮下的人民軍隊摧枯拉朽,勢如破竹。接踵而來的戰報使毛澤東十分愉快地否定了自己兩個月前的預言,他扳著指頭欣然修正道:「因為九、十兩個月的偉大勝利,五年取得革命勝利的估計已經顯得落後了。這一任務的完成,大概只需再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即可。」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十一、十二兩個月的勝利如同長江之浪,一浪高過一浪。黃百韜兵團、黃維兵團已經在淮海戰場被全殲,李延年兵團從淮海戰場消失,杜聿明和他的二十餘萬大軍被粟裕圍在一個叫作陳官莊的地方。從全國範圍看,東北之敵已經全部消滅,華北之敵即將全部消滅,華東和中原之敵只剩下少數……西柏坡指揮部地圖上的「藍圈圈兒」所剩不多了。毛澤東的勝利已經不是遙遠的故事,這一點,連他的敵人也不懷疑。

人民解放戰爭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從黃土高坡踏上黑土地,從冀中平原問鼎膠東半島,繼而又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江淮古戰場。如今,半壁江山已屬於人民。中共頒布的《中國土地法大綱》明文規定:「鄉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鄉村農會接收,連同鄉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鄉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統一平均分配……」獲得了土地的農民迸發出的激情直接影響到還在繼續的戰爭,過去的兩年里,有一百六十萬分得了土地的農民踴躍加入了人民解放軍的戰鬥行列。

毛澤東的土地革命使中國農民世世代代對土地的渴望變成了現實,這種滿足感引發的精神變革是不可估量的,它使得蔣介石殘存的一百多萬軍隊也成了無根之禾、無源之水。

翻身的農民義無反顧地擁戴共產黨,站在新政權的一邊。

一個新中國的雛形已經清晰可見,然而,她的誕生還要經歷分娩前的陣痛。

新的一年來到了,這是決定中國命運的一年。毛澤東答應新華社,為他們寫一篇新年獻詞。一九四九年,他要告訴人民什麼呢?

在那篇題為《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文章中,他用那只有領袖人物才有的氣魄和預見,告訴全國人民,一九四九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將向長江以南進軍,將要取得比一九四八年更加偉大的勝利。

一九四九年將要召開沒有反動分子參加的,以完成人民革命任務為目標的政治協商會議,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並組成共和國的中央政府……

兩輛從淮海前線開出的吉普車,蒙著厚厚的塵土,粘著滿輪黃泥巴,開進西柏坡。陳毅跳下車就大步往毛澤東住的院子里跨;劉伯承整整帽子、領口,又拍打身上的塵土。

「莫拍,這是淮海戰場上的硝煙喲,金貴得很。」毛澤東哈哈地笑著,已經迎出院子。

「是嘛!這是我們給主席帶來的新年禮物嘛!」陳毅快人快語,「主席,我們就等著吃杜聿明吶,硬是等得心焦噢!」

毛澤東笑道:「讓我們晚一點吃,為了夾住那個傅作義。你這個陳毅噢,就是嘴饞。都說四川人個個好吃,嘴饞。伯承同志,你這個四川人,嘴饞不饞啊?」

劉伯承舉到帽檐的手,被毛澤東緊緊握在手裡。

劉伯承笑著回答:「主席,我也不例外。」

毛澤東大笑。

蔣介石緩緩掛了電話,枯黃的手指仍按在話筒上,久久沒有拿開。這是宋美齡從紐約打來的,她的聲音越過半個地球,從大洋彼岸走進南京黃埔路總統官邸,傳入蔣介石的耳內。

站在一旁的蔣經國粗大的喉結顫抖了一下,一陣心酸。他從父親那瘦且神經質般抖動的手指上,感到了囿於父親內心的焦慮、惱怒、茫然、孤獨與對夫人的思念之情。

「父親。」蔣經國將一個藍花細瓷碗捧了過去,那是參湯。

蔣介石的手從話筒上抬起,搖了搖,閉上眼。

諸事不順。前線失利,外交失策,內部分裂,經濟崩潰……

「娘個希匹!」

蔣經國一驚,以為父親罵杜魯門。接著蔣介石又是一句:「竟然敢逼宮!」蔣經國這才明白是罵白崇禧。

一星期前,白崇禧突然發來呼籲和談停戰的亥敬(十二月二十四日)電;昨天,又發來亥全(十二月三十日)電,堂而皇之稱——

……當今局勢,戰既不易,和亦困難。顧念時間急促,稍縱即逝,鄙意似應迅將謀和誠意,轉告友邦,公之國人,使外力支援和平,民眾擁護和平。對方如果接受,藉此擺脫困境,創造新機,誠一舉而兩利也。總之,無論和戰,必須從速決定。時不我予,懇請趁早英斷……

當天,蔣介石又收到河南政府主席張軫發來的亥卅電,表示同樣的主張。接著,河南議會議長劉積學,湖南省省長、長沙綏靖主任程潛,還有湖北、安徽……如亂箭齊發,沓至紛來,呼籲和平,敦促蔣介石下野。劉積學的電文最為淋漓痛快,公然道:「敢請即日引退,以謝國人;國事聽候國人自決……」

蔣介石不得不懷疑,白崇禧聯合了廣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省策划了一場迫其下野的陰謀。事實上,這事真正的幕後操縱者是李宗仁。

夫人在電話里問國內狀況,使蔣介石頗難回答。他既不能講一敗塗地的淮海戰場,又不能提五個省的「逼宮」電,更不能罵那個司徒雷登。她的心情夠糟了,這從她在電話里一次比一次疲倦和沮喪的聲調上可以感覺到。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蔣介石是這樣評價他的夫人的。她是上帝賜給他的。六年前她在美國掀起的「宋美齡旋風」,把蔣介石托上了新的高度。她那受過良好教育的高貴氣質,流利嫻熟的英語,端莊淑雅的東方美韻,極富感染力的措辭,傾倒了驕傲的美國人。其中包括這個國家的總統。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羅斯福總統,為她在白宮舉行了一次記者招待會,一百七十二名新聞記者為能親眼目睹這位東方第一夫人的風采而激動不已。《生活》周刊稱她是「一個復仇的天使,一個為正義而戰的無畏勇士」,一七百萬美元的捐款從美國匯入對華救濟聯合會。

進入一九四八年的下半年,國民黨江河日下,時局日危。她又提出訪美,她要再現昔日的輝煌。然而,春去也,黃葉飄零。美國奉獻給她的不再是掌聲與鮮花。那個中等身材、從外貌到談吐都算不上優雅的杜魯門總統,甚至不放過任何一個令她難堪與尷尬的機會。她像個「無畏的勇士」,又似一個「華麗的乞丐」,咀嚼著自出生以來從不曾遭遇過的恥辱,向這個世界強國低下了她那高貴的頭顱。她和她的丈夫太需要這個國家伸出它的巨掌。

但對於她的要求,杜魯門的回答很乾脆:「現在局勢惡化之程度,除實際調用美國軍隊外,任何大量之軍事援助均於事無補。」

華府有些官員甚至說:「無論一個億還是一美分,給了蔣介石與投入老鼠洞沒什麼區別。」

宋美齡頑強地播種她「動人的辭藻」和「帶幾分病態的美麗」,結果是顆粒無收。在紐約里佛戴爾孔祥熙的公館裡,她孤零零地度過了聖誕節,還要度過一九四九年的元旦。極度的憂鬱和長夜的失眠,使她的皮膚瘙癢症又犯了。在給蔣介石的電話里她說:「這裡和我做伴的,是無法言喻的痛苦……」

蔣介石大罵杜魯門「娘個希匹」,也奈何不得。這個繼羅斯福之後走進白宮的美國總統,蔣介石從沒對他產生過好感。

他也知道,這個美國總統早有「換馬」之意。

今年美國總統大選,蔣介石不惜代價投入很大的賭注,指望美國共和黨的杜威當選。結果杜魯門擊敗杜威,又坐進那個橢圓形的總統辦公室。蔣介石的恐慌可想而知。此時要想扭轉其已經危如累卵的命運,唯一的指望是美國的援助,和杜魯門「鬧彆扭」等於自取滅亡。蔣介石於十一月九日急忙給杜魯門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祝賀信,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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