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淮海血戰火連天 第二十四章 圍而不闕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小李家 雙堆集 大王莊

南京 徐州

隨著尖厲刺耳的呼嘯聲,一架塗著青天白日徽記的飛機俯衝下來。總前委的保健醫生翟光棟正從後勤取葯回來,聽到聲音扭頭一看,只見那架飛機尖尖的機頭直直對準他,像一支天外射來的利箭。

機身越來越大,怪叫越來越響。就在機頭貼近樹梢的那一瞬間,嘎嘎嘎嘎……一排機槍子彈打在他的身前身後,激起一串塵煙。接著一聲撕裂空氣的尖嘯,飛機突然拉起。翟光棟根據經驗知道是炸彈下來了,趕緊撲倒在地上。

轟!如同殛頂的霹靂,一枚炸彈在離他幾米的地方爆炸開來。大地顫抖了,樹木被攔腰炸斷,伴著泥沙碎石飛上天空。翟光棟被震得飛了起來,隨即沙石斷木鋪天蓋地砸下來,把他埋了半截,頭上的帽子也被巨大的氣浪吹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沒動靜了,翟光棟抬頭看看,飛機已經飛去。他支起身子,頭昏沉的脹痛,眼前一陣黑,耳朵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感覺四野空曠,好黑好靜,彷彿到了世界末日……喘息片刻,翟光棟從厚厚的泥土中爬出,搖搖晃晃站起來,拍打著身體。突然,他像恢複了記憶,想起什麼重大事情,拔開腿朝前面的村莊瘋跑起來。

嘭!總前委作戰室的大門被推開了。

翟光棟驚呆了,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劉伯承手舉放大鏡站在地圖前,彷彿整個身心走入了那個用圈圈點點標記了的天地之間。陳毅盯著窗邊掛著的匣式電話,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急切地要從裡面得到什麼消息,或和什麼人對話。鄧小平則坐在桌前,專註地玩著那副七成新的撲克。他的十個指頭一個也不閑著,滿把的牌一會兒是扇形,一會兒是梯形;忽然凌空交錯,習習生風,忽然落地結合,嘩嘩作響;乍看似亂葉紛飛,轉眼間疊如刀裁……只聽咔的一聲,一副牌均分兩疊。雙手各持一半,彎成弓弩,刷刷刷,一張張牌似流矢對射,箭箭中的;而後整齊地化為四碼,成了決定勝負的四方,好像戰場上的勝敗穩掌在他的手中。

近在咫尺的轟炸在這裡竟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好似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一路狂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的翟光棟見此情景,全身一松,軟軟地靠在門框上。

沒想到這個舉動反倒驚動了屋內的三位首長,劉伯承、陳毅和鄧小平的目光一齊轉了過來。「翟醫生,這麼冷的天怎麼不戴帽子?」陳毅見翟光棟光著腦袋,關切地問。

翟光棟一摸頭,才發現帽子已給炸飛,手指著天上:「飛……飛機……轟炸!首長怎麼……不進防空洞?」

陳毅哈哈大笑起來:「他炸他的,與我何干?」

翟光棟撫著胸,帶著埋怨的口氣說:「還說沒關係?!我都嚇壞了,首長們倒沒事似的。」

劉伯承安慰道:「不要怕,翟醫生。蔣介石天天嚷著要合圍我們,我們就等在這裡。他合圍不成,反倒讓我們圍殲了黃百韜,又圍住了黃維。他只好派來架飛機,胡亂下兩個蛋,沒啥子了不起。」

翟光棟說:「那首長們也要注意安全嘛。」

「我們不是很安全嗎?」鄧小平翻開一張「梅花K」,審視著,「蔣介石就是渾身長滿了眼睛,也不會曉得我們在這裡。」

翟光棟眨眨眼,覺得他們說的也有道理。

總前委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從臨渙集文昌宮突然搬到小李家的。

小李家位於臨渙集以東二三里,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雖然這裡能夠清晰地聽到雙堆集方向的隆隆炮聲,但要找到它卻像大海撈針。小李家太小了,在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它就像一粒芝麻。淮海戰役把這個普普通通的小村莊推到了歷史的浪尖。由於它正處在徐宿鐵路、徐蚌公路之間,南京蔣介石的統帥部就把它作為「南北對進,打通徐蚌,三路大軍會合」的預定地點,一次次將它赫然地標寫在國防部作戰廳的地圖上,每天派飛機到這裡來偵察。但他們萬萬沒有料到,與之決戰的解放軍總前委指揮部就設在這裡。

淮北平原太大了,遠遠望去,一馬平川。一個模樣的村子,如同夏夜的繁星。幾戶、十幾戶、百十戶的村子,一個挨著一個,一律是低矮的土坯牆,茅草頂。偶有幾座瓦房,也是一片灰色。加之又是冬日,樹木光禿禿的,更沒了明顯標記。不要說國民黨空軍找不到,就連同村住的老鄉,也不知道村裡的這些解放軍和別村住的有什麼不同,反正都是一樣的灰軍裝。

總前委搬到小李家那天,先來了幾個解放軍。一個叫張生華的領頭,來到李克光家裡號房子,哪間住「一排」,哪間住「二排」,哪間住「三排」。直到吉普車開來了,停在柏樹林里,李克光和鄉親們才發現,原來每排只有一個人,「一排」是個戴眼鏡的高個子,「二排」是個戴墨鏡的胖子,「三排」是個精神飽滿的小個子。

房東李克光直到解放後才知道那三個人姓甚名誰,但說起他們的生活習慣,卻熟悉得像自家人一樣:「那陣子俺家可熱鬧了,電話鈴聲沒斷過。他三個都是四川人,一開口『啥子』『要得』『格老子』。那鄧小平和陳毅可尊敬劉伯承哩,像待承兄長一樣,讓劉伯承睡在裡間,他們倆合住外間。電話放在外間門口,線拉得老長。趕上劉伯承睡覺,他們就把線拉到院子里打電話。劉伯承天天晚上睡覺前在床頭放一缸子鹽開水,一早起來就喝;起床後,就拿著本書去上茅廁,一蹲保準是半個鐘點。陳毅喜歡早起散步,到外邊溜達。他前面一個警衛員,後面一個警衛員,離著十幾步,不遠不近跟著他。鄧小平總是值班,老聽見他打電話。每天晚上他都洗涼水澡。那麼冷的天,俺們捂在被子里不願出來,他卻敢沖涼水。警衛員從井裡打來一桶桶水,站在凳子上,兜腦袋往下沖……」

「丁零零……」電話鈴急促地響起,陳毅好像盼了許久,一把抓起話筒:「六縱嗎?我是陳毅!情況怎麼樣?」

耳機里,激烈的槍聲和爆炸聲伴著王近山嘶啞的喊聲:「報告陳司令員,我們已經佔領了葛家莊、劉庄、楊庄和馬小庄,打退了敵人十四次衝鋒,把口袋緊緊地扎住了!」

「好!很好!好得很啊!我陳毅向你們致敬!」

陳毅一迭聲地叫著好,鄧小平就估計到包圍黃維兵團的口袋已經紮緊了。翟光棟看到他放下撲克,給自己點上一支香煙,難得地露出了笑容。縷縷輕煙從嘴裡緩緩吐出,他笑得那麼怡然,那麼祥和。以至幾十年後,翟光棟還清楚地記得:「鄧政委平時異常嚴肅,不苟言笑。他曾經對我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脾氣、秉性,我生來就是這個性格,不可能見人就笑,但你們見我也不要拘束嘛!』可包圍了黃維那天,他笑得真開心啊!……」

陳毅也高興了,他放下電話,從牆上摘下掛著的軍用水壺,給鄧小平、劉伯承,也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白蘭地,樂呵呵地說道:「來來來,今天包了黃維的餃子,我們正好拿他下酒!」

劉伯承顧不上端起酒杯,用手指著地圖上的雙堆集,興奮地說:「黃維這十二萬兵馬,被圍在二十里長十五里寬的地段上。這個賬極好算,平均五百米長寬的地段上,就有四百多個敵人官兵。任何一炮下去,都能傷著敵人!啊呀呀,這可真是『十五個駝子睏覺——七拱八翹』地擠在一起嘍!」

「黃維兵團是蔣介石的精銳師團,號稱攻如猛虎,守如泰山,靜若處子,動若脫兔……」鄧小平在作戰室里走了個來回,「我看他是色厲而內荏,志大而智小;嚴峻而寡恩,暴戾而恣睢;兵雖眾而辟畫不明,將驕橫計出而不用!這一次,他守著雙堆集那兩個土堆堆,可怎麼攻如猛虎、動若脫兔呢?」

「那他只好學老鼠,掏洞藏身嘍!」陳毅用濃重詼諧的鄉音說了一句,端起杯將白蘭地一飲而盡,「消滅黃維兵團,端掉這窩老鼠,這可是淮海戰場上承前啟後關鍵的一仗,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陳毅說著,轉身拿起電話,要通華野的副參謀長張震:「張震嗎?我是陳毅。我們正在對付黃維這個冤家。你們要配合作戰,一定監視好徐州的杜聿明,保證南線徹底殲敵!」放下電話,陳毅也點燃一支煙,回頭一看,劉伯承又走進地圖裡面去了。

這位以「膽大心細、足智多謀」而著稱於世的老帥,正像人們形容的那樣,有時是鐵馬金刀,縱橫馳騁,似雲橫海立,如閃電雷鳴;有時又細流涓涓,魚石可數,如風輕雲斂,像雨過天晴。他常說:「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泰山不卻微塵,大海終納細流。千里之行,始於腳下;九層之台,起於壘土。打仗的事,更是如此,既要膽大包天,又要心細如髮。」此刻,他指揮部隊如急風暴雨般地把黃維兵團包圍起來,又輕風細雨般地在地圖上游弋,計畫著新的部署。難怪毛澤東說:「我有劉伯承,蔣介石必敗無疑!」

劉伯承從地圖中走了出來,回身說道:「陳司令員、鄧政委,我的意見,應該立刻命令部隊緊縮包圍圈,把黃維兵團驅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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