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千里挺進大別山 第十六章 向死而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至十二月

南京 淮陽 武漢

大別山區 豫南

大別山作戰會議開到第二天。

蔣介石坐在會議桌頂端正中的一把特製的椅子上,這把椅子的靠背比別的椅子高出許多——十年前蔣介石在西安事變中摔壞了腰,落下陳疾,坐高背椅就不致腰疼。與昨天相比,蔣介石彷彿變了個人,臉上的表情不再那麼憤懣,平靜得一如會議桌上新換的雪白檯布。

白崇禧坐在蔣介石的右首,也一反昨天的懈怠和漠然,一雙眼睛藏在風雅的金絲眼鏡後,透著令人難以揣度的矜持。

九時整,會議正式開始。

首先由陸軍司令部參謀長郭汝瑰將所擬計畫逐一說明:「擬以第七、四十八、二十八、五十四師由夏威指揮分兩路進入大別山,到達黃岡附近後,再以第十、五十五師由麻城東進,協力攻擊。與此同時,還應在魯中、魯南、膠東、黃泛區配合作戰。著命整編第十一師掃蕩黃泛區及沙河南岸,以阜陽、太和為中心,東可控制渦河、蒙城,西可控制三河尖;再以第五軍配合第八十四師向魯西攻擊。這樣,就可使魯中、魯西、膠東、黃泛區的陳毅部無法妨礙大別山作戰……」

郭汝瑰侃侃而談。蔣介石目視正前方的軍用地圖:「好,好。如此,我全局皆可主動。這個,這個軍令組是動了腦筋的。」

接下來軍政組彙報有關作戰的指揮問題。軍政組召集人,第三廳廳長羅澤閭預料到在座的會有不少人感到驚訝,因而語調平靜得近乎造作:「根據當前戰局和我軍即將展開的大別山戰鬥部署,軍政組討論建議,由國防部白部長在九江設指揮部直接指揮。」

座中諸人暗自為羅澤閭捏了一把汗,你老兄怎麼糊塗到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地步呢?蔣系、桂系勢不兩立。桂系兩次倒蔣,白崇禧都是頭面人物。當初改組軍事機構,蔣介石冠冕堂皇地把首任國防部部長的高帽戴在白崇禧的頭上,實際上送過去的是一把空椅子,體面地剝奪了白的兵權。從那以後,蔣再不讓白過問軍機大事,指揮打仗全靠每日早晚的兩次「官邸彙報」。官邸距國防部辦公室地點不足百米,蔣介石卻獨獨不讓白崇禧參加……

眾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蔣介石,蔣介石沒有惱火,反而顯得更加平靜。眾人轉而想,即便蔣介石沒意見,白崇禧願不願干還另說呢。掛著個空銜被「閃」了這麼長時間,大別山前一段又打得一塌糊塗,鬧不好還要兜一屁股「債」。這賠本的差事,白崇禧會接手嗎?

就羅澤閭的方案,蔣介石問白崇禧:「健生兄,你看如何?」

「看主席決定吧,我服從命令。」白崇禧出人意料地滿不在乎。有關這場戲的真正內幕,不少人是事後才弄清楚的。其實,蔣介石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別山作戰連連失利,特別是高山鋪慘敗之後,他反覆思量,終於覺察出指揮系統的弊端。由徐州陸總指揮大別山作戰,一是鞭長莫及;再則駐守鄂豫皖的大部分是桂系部隊,顧祝同也指揮不動。如果按情理由武漢行轅指揮,近便倒是近便,但行轅主任程潛是湘系首腦。早年湘桂兩系忽合忽分,終於鬧翻,李宗仁、白崇禧把程潛軟禁於武漢,從此反目為仇。蔣介石正是利用這個矛盾派程潛坐鎮武漢,轄制桂系,而程潛手下又沒有湘軍,正好達到一石雙鳥的目的。可如今要打仗了,程潛自然更加指揮不靈。蔣介石左思右想,才臨時抱佛腳,端出了這麼個沒有辦法的辦法,讓白崇禧出場。

白崇禧也非等閑之輩,他權衡利弊,覺得外放九江不但國防部部長的頭銜不變,還可以趁機抓回兵權,倒不失為一筆好買賣。但他又知道,替蔣介石打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仗打贏了,功勞不一定記在你的頭上;打輸了,「借人頭」的事情倒是常有的。特別是面對劉伯承這個對手和大別山連遭失敗的局勢,他心裡很空虛,大有臨危受命的味道。因此,從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反覆復地掂量:到九江去,風險太大;留在南京,又不甘當「傀儡官」。他畢竟是「小諸葛」,還是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一面答應出任「九江指揮部」之職,一面向蔣介石提出一串棘手的問題。

白崇禧說:「大別山戰區屬武漢行轅管轄範圍,由程頌雲管起來才順理成章。再說,大別山戰區跨越數省,一個九江指揮部如何行使權力?從哪兒調兵?由誰來補充兵員轉運糧秣?指揮部與武漢行營又是什麼關係?」

蔣介石回答得倒乾脆:「九江指揮部是國防部指揮部,行使國防部權力,統籌鄂豫皖湘贛五省軍政事宜,什麼問題都好解決。」

白崇禧又說:「誠如委座所示,大別山之戰絕不可久拖。寧可讓其他戰場暫時苦一些,被動一些,也應該集中重兵於大別山區。這樣方可以暫時之被動換取根本之主動。我們再不能重複以往的錯誤,因輕敵而失利,因失利而逐次增兵,本可速決之戰,結果打成曠日持久。」

蔣介石知道他在兜圈子,便問:「依你之見呢?」

白崇禧:「解決大別山,兵力至少要增到四十個旅。」

身為國防部部長的白崇禧當然知道這個要價是不可能兌現的,但是一口咬定不能再少,為的是日後仗打不贏也好有話說。不料蔣介石卻毫不猶豫地應允了,並立刻交顧祝同去安排。

一筆交易就這樣談成了。白崇禧即刻著手組織班子,把他的親信徐祖貽、趙援等人全部網羅進「九江指揮部」。

蔣介石也一反常態,特地派車把白崇禧接到自己黃埔路的官邸,與白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蔣介石顯得很親熱:「健生兄,此次去九江指揮作戰,非常重要。劉伯承、鄧小平的部隊對我們是很大的威脅,務必徹底消滅,此事有關黨國存亡啊!」

白崇禧連連點頭:「請主席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絕不有負厚望。」

淮陽河壩上臨時搭起檯子。

數千名晉冀魯豫野戰軍第十二縱隊指戰員席地而坐。

掌聲起。陳毅在李先念的陪同下,大步走到檯子上的方桌旁。

陳毅揮揮手,想把掌聲壓下去,卻激起了更熱烈的掌聲。

陳毅:「同志們,過去我是新四軍的軍長;你們哩,大都是新四軍五師的。可是,抗戰八年,相距千里,我們都沒見過面。今天,我們倒在這裡相會了。同志們哪,我們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也沒發財,我也沒官餉呀……」

台下幾千人笑。

八年抗戰,五師雖然隸屬新四軍,但直接受中央指揮,一直在大別山區作戰。抗戰勝利,國民黨公開挑起內戰,首先把槍口對準了五師。李先念率部有理、有力、有節地與敵鬥爭,在大別山區堅持達半年之久,最後以血的代價突出敵人的重圍。從新四軍五師到晉冀魯豫第十二縱隊,從中原突圍到今天領受新的任務,他們走過了漫長而艱苦的道路。

追昔撫今,笑聲過後,台下一陣唏噓。

陳毅動了感情,抓起桌上的香煙,擦根火柴點燃,深深地吸了幾口:「同志們,我是來給大家送行的。目前,蔣介石正在布置對大別山新的、更大規模的『清剿』。為了把戰略進攻向前推進一步,為了鞏固大別山根據地,搶在敵人『清剿』計畫實施以前增強我軍的作戰力量,毛主席、黨中央派你們和十縱一道歸建劉鄧麾下。這是對你們的信任,是光榮!而我們呢,只好才相見又分別,縱有話語千萬句,也不知從何說起。我看,更多的話咱們留到以後再講。我就祝你們重上大別山後多打勝仗,在劉鄧指揮下,把敵人拖垮、消滅。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那就是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時候……」

掌聲中,陳毅與李先念緊緊握手。

十一月六日,晉冀魯豫野戰軍第十二縱隊在野戰軍副司令員李先念的率領下,第二天與先期到達的第十縱隊會合,搶在白崇禧九江指揮部正式建立之前,到達大別山區。

「空中霸王」號專機,在武漢三鎮上空盤旋一周,徐徐降落在王家墩機場。一身戎裝的白崇禧走出機艙,神情威嚴地巡視前來迎接的人們,步下舷梯,舉起戴著白紗手套的雙手頻頻擺動。

車隊浩浩蕩蕩開進漢口鬧市區,白崇禧很有興緻地望著繁華的街景,像久別重歸的故人。這是他第三次來武漢。頭一次是一九二七年受國民政府委派前來統率西征軍;第二次是抗戰初期坐鎮指揮武漢保衛戰,那是他引以為自豪的輝煌;如今三下武漢,他的情緒很好。自上月二十七日九江指揮部正式行使權力,大別山的「清剿」正按照他的預想順利展開。

那天,蔣介石召見結束,白崇禧覺得心裡不踏實,回到白公館後便召集九江指揮部正、副參謀長商議。

自蔣介石召見那日起以後數日,白崇禧幾乎閉門謝客,專心謀劃,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時,才准參謀長徐祖貽帶各級官員二百四十二名分乘「永緩」「永益」兩船離開南京,開赴九江。他自己則從南京趕往合肥,召集第三兵團(轄整編第七師、整編第四十八師)、第八「綏靖區」(含整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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