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千里挺進大別山 第十五章 飲馬長江

一九四七年十月至十一月

廬山 浠水 黃岡

牯嶺的子夜,月色朦朧,樹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東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里,更顯得寂靜幽深。

兩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進,一群官員、軍警簇擁左右。蔣介石和宋美齡分坐在兩乘滑竿的藤椅上。

蔣介石身板筆直,沉著面孔,臉上的肌肉如同刀雕斧鑿一般,雖顯生硬,但透著堅毅。

宋美齡則有些倦怠,時而顧盼松林,時而望望淡月。秋風蕭瑟,枯葉飄零,她還沒完全搞懂這個時候上廬山做什麼。

這位中國第一夫人絕不是只會陪侍丈夫的普通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俯瞰著中國大地,時時以自己的見解、主張影響她的獨裁者丈夫。她到處播種美麗動人的笑臉,以使丈夫獲得民眾的更多愛戴。她出訪美國,以驚人的風采、辯才和流利的英語為丈夫贏得世界第一強國的支持。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美國人曾為她傾倒,颳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齡旋風」。

美國之於宋美齡猶如第二故鄉,可是近來她對它越來越不滿意了。魏德邁來華,本指望他能帶來排山倒海式的軍事、經濟援助和美國對華政策的激烈改變,為扭轉時局起鼓舞人心的推動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響杜魯門總統,適當增加些輿論支持。

沒想這個滑頭風光了大半個中國,臨走竟板起面孔,不但鼓動的話沒說一句,反而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員長的台,企圖以他人取而代之。

還有那個一臉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左一份報告、右一份備忘錄傳給華盛頓,說什麼「劉伯承大規模攻襲安徽、鄂東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憂慮的事情」「軍事情況已呈惡化」「首都和各地沮喪失望現象愈益嚴重,照這個速度演變下去,很難設想局勢還能維持多久」。因為「前途無望中產生出來的失敗主義情緒使一切創造性努力無能為力」,「一種普遍的災難臨頭的失望情緒導致軍隊貪污日益增加」,「國民黨內瀰漫的腐化和反動勢力更是盡人皆知」,而這一切「決定的問題仍然是蔣的人格和個性」,所以「我對努力影響總統的想法已經比任何時候都感到灰心了」。「現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領袖,而這似乎是蔣委員長所不能做到的」。更有甚者,這位友好的大使竟對共產黨比對委員長似乎更充滿信心,認為「共產黨沒有戰鬥力和士氣降低的任何跡象」,「他們自信有能力繼續戰鬥兩三年,屆時會控制長江以北地區……他們正在推行破壞性質的戰略,直到打垮現政府為止」。因此,「大家已日漸了解到,在軍事上戰勝共產黨是不可能的」。

宋美齡想起不久前蔣介石對她說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話:「美國人歷來是靠不住的。這個,我比你清楚。抗戰時沒有美援,我照樣打了四年!後四年美國人參加進來,我沒有敗在日本人手中,卻險些被美國人限制於死地!美國,是個只講實際利益而不講交情的國家。所以,對他們,我從不抱幻想。說到底,還是要靠我們自己。而真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國人,卻恰恰是我們自己!」

宋美齡知道蔣介石所指。

全國戰場的形勢急轉直下,雖一時還說不上不可收拾,卻顯然沒了當初全面進攻、重點進攻的勢頭。經濟危機更是日甚一日,物價飛漲,民怨沸騰,各地的學潮、示威遊行像洪水一樣鋪天蓋地。

尤其是共軍重佔大別山,劉伯承、鄧小平十數萬大軍控制了鄂豫皖之後,失望、惶恐情緒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漢吃緊」「長江吃緊」……各色各樣的傳聞不脛而走。南京警備司令部既不查實,也不報告,慌忙下令南京長江一帶下午九時以後實行戒嚴。武漢更是人心浮動,那個沒出息的行營主任程潛也沉不住氣,急匆匆宣布組織「義勇警察總隊」保衛大武漢,好像共軍已經兵臨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為陳賡攻克了盧氏。其實盧氏距臨潼尚有一百六十里,離西安就更遠了。真是庸人自擾,無稽之談!

蔣介石召來行政院新聞局局長董顯光、國防部新聞局局長鄧文儀,發了一通脾氣:「你們所掌何事?大別山的事為什麼不去宣傳,不發新聞,聽任奸匪謠言惑眾?」

董、鄧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後立即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共軍流竄大別山,造成一種印象,以為他們多麼活躍,其實這種印象是毫無根據的。劉伯承、鄧小平所部強渡黃河乃為解救山東陳毅,是出於不得已;解救不成,擬接應陳部竄逃河北;復不成,被迫南竄;沿途經過黃泛區、沙河、淮河等五條大河,遭國軍圍追堵截,兵力消耗殆盡。進入大別山的殘匪為數寥寥無幾,實不堪一擊,不久即可肅清」。

其實,宋美齡又何嘗不清楚,話怎麼說是一回事,仗打得怎麼樣是另一回事。她的心裡和蔣介石一樣,絲毫沒有因為開了個記者招待會而輕鬆半點。

十月十日,毛澤東發布《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口號。

更令人憂慮的是劉伯承和鄧小平,他們進大別山已經兩個月了,雖經數次圍剿,不但沒有肅清,反而讓他們竄到長江邊上,一時控制了東起華陽鎮、西至武穴的三百里長江北岸,佔領了舒城、廬江、桐城、潛山、廣濟、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鎮武穴與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對岸。長江流經武漢形成了東西兩個像兜肚樣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南臨長江,北靠大別山,酷似一條橫卧的牯牛,前蹄蹬著武漢,後尾掃著南京,牛頭掉轉過來就能躍過長江,直撲廬山的牯嶺……

宋美齡順著自己的思路漸漸明白了,戰火已經燒到長江邊上,牯嶺對面的局勢之白熱化程度已經超過了號稱「火爐」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達令大概正是為了這個才上廬山的。

燈光耀眼,終於到了牯嶺官邸。

國府參軍處軍務局局長俞濟時滿臉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築的台階旁:「校長,一路辛苦了。」

俞濟時操著標準的浙江奉化方言,雙手攙扶蔣介石走下滑竿。能夠稱呼校長,已經說明關係非同一般。俞濟時則更進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還是奉化鄉親——俞濟時家在奉化城裡,蔣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鎮,兩家相距僅十五公里。俞濟時自幼貧寒,不怕吃苦,從不蓄髮,喜剃光頭,當米店學徒時因不慎跌翻阿大(經理)的飯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黃埔軍校。在黃埔軍校,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長旨意,頗受蔣介石的青睞。從北伐、抗日,一直到現在,蔣介石始終把他當作心腹帶在身邊,由侍衛隊排長、連長……破格提升為侍衛長、中將局長。

蔣介石臉上浮現出難得的笑意,戴著白紗手套的手擺了擺,也說了句地道的方言:「還好,還好。介(這)個介(這)個,倒是讓你切殼(吃苦)了。」

俞濟時小心翼翼地扶著蔣介石步上台階:「校長,一切都安排好了。請您稍事休息,過一會兒接個電話。」

蔣介石有些不悅:「人還沒到,電話倒追來了。哪個的?」

「海軍,桂永清。」

「什麼急事?」

「他說,劉伯承到了九江對面。為了校長的安全,他已經調軍艦來此地巡邏江面,以防劉伯承渡江。他說……」

「不要說了,草木皆兵!」蔣介石甩掉俞濟時的手,「劉伯承還沒有發瘋,他到江南來幹什麼?他竄到江邊來,一則是要避開我會攻主力,二則是要到富庶的江邊籌糧、籌衣、籌餉。連這個都不清楚,還算什麼軍人?!」

俞濟時臉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長批評得對,學生確實沒有戰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你。」

遠處傳來隱隱的炮聲,官邸門前的吊燈好像被震動了似的在夜風中擺動。宋美齡站住:「這是什麼聲音?」

「大炮。」蔣介石陰沉著臉。

「是共產黨的炮?就離這麼近了?!」

蔣介石沒有再理會,徑直走入官邸大廳,對俞濟時說:「通知國防部,著令九江的青年軍二零三師立即開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師迅速南下,在江北狹長地帶會戰。務必全力以赴,消滅劉伯承!」

劉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於浠水與蘄春交界的洗馬畈,海拔約三千公尺,山勢險峻陡峭,只有一條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頂。據說,住在山上的幾戶人家從浠水買了豬娃、牛犢抱上山,餵養大了,便再也趕不下來了。當地的老百姓還說,這山是不能過隊伍的,當年日本人都沒敢翻這座山,是繞過去的。

但這一次,劉伯承準備打一個大仗。特別是他聽說新四軍張體學的部隊曾在這裡吃過國民黨的虧,便更想報這一箭之仇了。決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這是什麼也阻不住的。

「還站著幹啥子?走啊!」劉伯承拿起一根長竹竿,指著山上,「鄧政委早走在前頭了,我們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衛員們哄著劉伯承講故事,講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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