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千里挺進大別山 第十四章 艱難歲月

一九四七年九月至十月

大別山區

天氣沉悶,大別山深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低垂而厚重的濃雲翻滾著、擠壓著,漸漸堆積成一片,像一坨坨厚鉛往下沉,似乎已經壓到了本來就很低矮的祠堂屋脊上。空氣被壓縮了,顯得愈發凝滯,彷彿其中也含了金屬的成分,使人每呼吸一口便增加一分沉重。

二十多位縱隊和旅的指揮員擠坐在光山縣王大灣這間不大的祠堂里,人與人靠得很近,卻誰和誰也不講話。會抽煙的悶頭抽煙,不會抽煙的也裹在煙海里,全沒了往昔的熱鬧氣氛。平時,他們各自獨當一面,能湊到一起的時候不多;偶爾聚在一起,不是這個摸一下那個的頭,道聲:「還活著?」就是那個拍一下這個的肩,驚訝道:「你沒死?」然後開一陣葷的、素的玩笑。而今天卻氣氛迥然。

劉伯承和鄧小平走進屋,臉上的神情與背後的陰雲呈同一色調。二十多位旅以上幹部齊刷刷站起,守著門邊的幾個人迎上,敬過禮,習慣地伸出雙手。

鄧小平還禮的手在空中一擺:「仗沒打好,不握手了。」

他徑直走到桌前,請劉伯承坐下,然後用灼人的目光掃視會場,說:「今天召集大家來,開個不握手會議。為什麼不握手,我想在座的心裡都清楚。」

祠堂里鴉雀無聲,本來就沉重的氣氛更陡增了幾分嚴峻。

進入大別山將近一個月了,隨著大部隊的前進,難以想像的困難接踵而至。「米越吃越大,路越走越小。」這句流行在部隊中的話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初進大別山的第一個不適應。

來自「四戰之地」的戰士們大多數是吃慣了小米、山藥蛋的燕趙兒女,南方的大米填不飽他們的肚子。當年的第十九旅山炮營副營長雷晉川現已離休在鄭州,回憶起那段生活,老人說:「提起大別山,先想到一個字——餓。大米那東西呀,真不叫糧食!三碗飯吃下去,兩個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著百爪撓心,眼睛發藍,從嗓子眼兒往外伸小手。幾天下來,一個營的北方大漢都變成了『南蠻子』,小臉兒蠟黃蠟黃……這還是有吃的時候。

「開始有吃的也不會吃,把一袋子稻穀倒進大鍋,怎麼煮也煮不爛。行軍打仗不能耽擱,管它熟不熟爛不爛,連殼帶米吃下去算了。可你算了它不算,走到路上折騰你,讓你肚疼拉稀。不管白天夜晚行軍,那隊伍可就熱鬧了,到處噼噼噗噗,屁股門兒像關不住的水龍頭,走幾步躥一泡。好漢架不住三泡稀,那隊伍沒法兒帶了,一天一夜走不了幾里路。別說人架不住這個,從北方帶來馱炮的大騾子吃了這種帶殼稻穀也絞腸拉肚,一匹接一匹地死掉了。

「不管怎麼說,這還是有吃的,更多的時候是餓肚子。大別山的老百姓看見隊伍就跑,我們背著鋼洋買不到糧食。窮苦人家自己都揭不開鍋。我們就打土豪,看哪家房子大、圍牆高就打哪家。有一次,在地主家翻到糧垛,還沒等我們動手,地主家的閨女拎起馬桶,嘩的一聲把糞便潑在了糧食上……

「糧食都吃不上,油和鹽就更不用說了。缺油少鹽,不少戰士得了夜盲症,一路走一路跌跟頭,摔得鼻青臉腫。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號越來越多,又沒後方安置。部隊別說打仗,行軍都很困難。」

談起行軍之難,離休在南京的原昆明軍區副政委,當年的第三縱隊第八旅副旅長史景班說:「在晉冀魯豫大平原作戰,汽車、大炮、馬車浩浩蕩蕩,並著排地開。到了大別山,進山是羊腸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車炮全扔掉了還解決不了行軍問題。南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三步一跤。戰士們連跌跤的姿勢都『正規化』了,全都是哧溜一下,兩腿劈開,騎在田埂上,這叫『騎馬跤』。許多人的屁股都墩腫了。

「行軍問路,老鄉說十里地,部隊走了一夜也沒走到。再打聽,原來那是直線距離。山道彎彎,上坡下岡,實際四十里都不止。地圖上標著一個村子,定在那裡宿營。到了一看,只有三兩戶人家,別說一支大部隊,連一個班也住不下。部隊累了一天,晚上只好露宿在野地里,不論颳風下雨。最要命的是南方的毒蛇,藏在路邊草叢樹棵里看不見,不知什麼時候哧棱一下子躥起,一口就能置人死地,叫人整天提心弔膽。

「從北方帶來的布鞋經不住水泡,沒幾天就穿幫兒爛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人沒穿過草鞋,腳上磨得又是膿又是血,晚上睡覺黏在一起,脫都脫不下來;硬拽,草鞋就變成了『皮鞋』,撕下一層血哧呼啦的皮肉。有一次,我們為牽制敵人連續十八天急行軍,就是這麼泥里水裡血里走出來的。整整十八天啊!能夠跟上隊伍、不開小差的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

史景班老人講到這裡,眼睛濕潤了。

大米、小路、草鞋——一部艱苦卓絕的悲壯史詩。

部隊如此,機關也不例外。有一天野司斷糧,到下午三點了,劉伯承、鄧小平、張際春、李達的午飯還沒有著落。警衛員狠狠心,從衣兜里掏出五顆珍藏的北方小棗,獻給首長。劉、鄧、張、李四個人七隻眼瞪著五顆小棗,推來讓去,最後平分,每人一顆權當成午餐,剩下一顆非讓警衛員吃了不可。警衛員拗不過,當著首長的面把棗含在嘴裡,出門又吐到手中,用衣袖擦乾放進口袋——那是他過黃河時未婚妻送他的,是個念物。

行軍走路跌跤也上下一律平等。一天夜行軍,劉伯承騎在馬上。警衛員走著走著聽到一聲響,回頭一看,嚇壞了——劉伯承和馬都不見了。他趕緊摸黑跑下山溝,邊哭邊喊,只見馬摔壞了,劉伯承卻坐在厚厚的腐葉枯枝上,沒傷著筋骨,還笑著安慰警衛員:「不慌,不慌。莫的事情嘛。你要是有紅棗,我還能吃幾顆哩。」後來沒有馬騎了,劉伯承照樣摔了不少「騎馬跤」。五十多歲的人了,誰看見都心疼。

南方蚊子多,部隊沒有蚊帳,不少人打擺子、發高燒,又沒有葯治,那就硬挺著,聽任疾病的折磨。第一縱隊第一旅第二團三營九連連長王崇樂是豫北清豐縣人,跟著部隊過黃河進大別山,後來又渡長江一直進入西藏,走完了劉鄧大軍的全部征程,最後葉落歸根白髮蒼蒼回到河南故里。筆者採訪他的時候,他抽著「黃金葉」牌香煙,說:「年輕時我精瘦精瘦,從來沒得過病,不知道葯是啥滋味兒。可進了大別山,我卻沒逃過去,讓個小蚊子折騰慘了,發起燒來滿嘴燎泡,鬧起冷來鑽進草垛能把草垛哆嗦塌。團政委李彬說這是打擺子,讓我吃『百草丸』。我就吃了,結果渾身發熱,一打嗝一股膻味兒,氣得我直罵娘。一打聽,人家告訴我,啥百草丸?那是羊屎蛋兒!還說羊吃百草,百草都是葯,這偏方啥病都治。我越聽越想越噁心,發誓病死也不吃了。後來打下李家集,弄到點奎寧,我才僥倖活下來。可病死的人也不是個小數目。你算算,進大別山時我們有整整一個營的清豐人,等出了大別山,只剩下十二個了。」

除了打擺子、腹瀉,疥瘡也是對部隊的一個嚴重威脅。南方天氣潮濕,加上日夜行軍作戰,泥里爬,水裡滾,露宿荒野,身上沒有乾的時候,更談不上衛生條件,不少人染上了可怕的疥瘡。

第二縱隊第五旅第十五團從團長到司號員,幾乎人人都沒逃過疥瘡的折磨。夜間奇癢無法入睡,白天行軍一個個彎著腿,走一步撓三撓,吱吱哇哇像一群猴兒。這隊伍怎麼帶?團長黃家景聽說商城附近有個溫泉,叫「湯泉池」,泉水含硫量很高,可以治癒疥瘡,就和政委田濤商量,集中全團兵力打「湯泉池」。

「湯泉池」北面的山頭駐著敵保安團的兩個連,平時強征往來行商的稅款。那天拂曉,第十五團發起突然襲擊。衝鋒號、步槍、機槍一起響,戰士們端著刺刀往上沖。敵人不知解放軍的真實意圖,以為是來搶稅款的,趕緊扛上錢箱撤回商城,邊逃邊琢磨:這支共軍也怪,光打不追。

第十五團佔領了制高點,全團三個營輪流掩護,其他人脫光了就跳溫泉。一天之內,平均每人洗了兩三遍。夕陽西下,「戰鬥」結束,撤出「湯泉池」,腳步輕快,人也像個人樣了。如今到了商城,上年紀的人還記得,劉鄧的十五團在這兒打過一場「澡堂子戰役」。

自然條件的艱苦與惡劣雖令常人難以想像,但尚可以克服,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痛苦卻難以愈平。原第二縱隊教導團副團長張紹基說:「我是紅四方面軍的,讓張國燾整得兩過雪山,三過草地;又被編到西路軍翻過祁連山,闖過大戈壁,什麼苦沒吃過?咱紅軍、八路軍就是苦出來的。可進了大別山,我覺得那日子比長征還苦,苦上幾倍。那種苦啊……怎麼跟你們形容呢?它不光是身體上、生活上的苦,更多的是心靈上、精神上的苦。」

筆者是在河南省軍區醫院見到張紹基的。老人心臟病發作才被搶救過來,聽說採訪劉鄧大軍,飯也不吃了,拉著不讓走:「趁著我還有口氣,再多說幾句吧!等閉了眼,想說也說不成了。」

講起劉伯承,老人淚流滿面,像失去父親的孩子;說起大別山那段生活,老人滔滔不絕,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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