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晉冀魯豫鏖戰酣 第九章 喋血羊山

一九四七年七月

魯西南 開封 陝北

羊山集是個有居民千餘戶的大鎮。這個古老的鎮子依山而居,此山名曰羊山。它東西走向,五里長,東頭有一個圓圓的山包,似仰著的頭;中間一段曲而長,似躬著的腰;西頭小山包包一個個擠在一起,似翹著的尾巴——遠遠望去,極像一隻仰著頭、撅著尾、跪著腿、躬著背、正在吃奶的小羊羔。

這方水土自有開始,便是屯兵據守之地。羊山的周圍至今還完好地保留著明末時期的寨牆;寨牆外面,東、南、西三面有丈余深的水壕,這是侵華日軍、漢奸隊盤踞時留下的。國民黨軍整編第六十六師開進羊山集後,又在寨牆、水壕之間加築了一道堅固的鹿砦。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碉堡、射擊孔密匝匝地分散在鹿砦之中,火力可控制羊山周圍一千米開外的區域。第六十六師師長宋瑞珂是個有戰術眼光的人,他巧妙地利用羊山的羊身、羊頭制高點,與山下集鎮的民房構成核心陣地。隱蔽工事一層又一層,像個鐵桶,易守難攻。除此之外,宋瑞珂又在羊山集二里開外的村莊和四野作了布局,設置了輻射狀的野外陣地。

第六十六師系蔣介石的嫡系精銳,配置一流的武器裝備,和張靈甫的第七十四師比起來,除編製配額略少外,戰鬥力一點也不遜色。師長宋瑞珂畢業於黃埔軍校三期,因出類拔萃而留校任內務長官。北伐開始後,他幾次打報告請求參加北伐軍,學校不允。他說動了校醫,開了張「患肺病」的證明遞了上去。學校教育長也知道這是一紙假證明,但終被他的誠摯所感動。那時的宋瑞珂是個滿腔愛國之情的熱血青年。他個頭不高,斯文白凈,像個紹興師爺,卻沒有綠林和行伍之氣。他是地道的山東人,青島市的;因家境艱澀,只讀到中學就輟學,進工廠當了名保全工,後經人舉薦考入黃埔軍校。

北伐開始,陳誠是籌備處主任,他很賞識這個「小白臉」、「小個子」的精明和熱忱,說:「把他留在我這裡。」從此宋瑞珂便一直追隨陳誠,成了「土木系」的中堅骨幹,極受恩寵。

內戰爆發時,宋瑞珂三十多歲,驍勇而足謀,在國民黨少壯派里是佼佼者,可謂前程無量。他是《中原停戰協定》的簽字人,墨跡未乾,又第一個登台亮相,打響了全面內戰的第一槍。

在魯西南戰場,宋瑞珂雖未能受命統率三軍,但他很知道如何執行王敬久的命令,很知道如何選擇進攻路線和駐紮營地。一進羊山,他就開始營造這個一面靠山、三面環水的要塞,憑險而據。

第三十二、七十師全軍覆沒;第六十六師被團團圍住;一夜之間,羊山的野外陣地亦被收拾乾淨。王敬久命宋瑞珂突圍,宋瑞珂沒有動。他在「羊背」一座居高而又隱蔽的石屋裡拿著望遠鏡,向東、南、西三面眺望,很冷靜。

七月十三日十九時,劉鄧大軍第二、三縱隊掃除了羊山外圍陣地。按作戰部署,第二縱隊攻「羊尾」,第三縱隊攻「羊頭」,東西兩路向羊山集實施攻擊。進攻道路多水。部隊爆破鹿砦向鎮子突擊時,羊山上「頭」「背」「尾」和鎮內製高點四面火力一齊壓過來。部隊攻擊未果,拂曉撤出戰鬥。

七月十六日,兩個縱隊召開黨委擴大會,對兵力火力重新作了調整和部署,於十七日晚再次發起攻擊。第三縱隊第八旅第二十二團主攻「羊頭」,他們在炮火的掩護下,突破層層封鎖,躍過水壕、鹿砦和寨牆,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衝上去,終於越過峭壁,攻上「羊頭」。但「羊頭」石堅土少,一時無法構築工事。天一亮,全團兵力便暴露在山上,傷亡很大,無法立足,拂曉又撤出戰鬥。第二縱隊第十九團主攻「羊尾」,情況與第三縱隊相似,雖然攻上了「羊尾」,但天亮後敵人居高臨下地轟擊,部隊三面受擊,傷亡太大。最後只有三營像釘子一樣扎在「羊尾」的十五個小山包上,其餘的撤出戰鬥。

七月十九日,我軍投入了三個縱隊的兵力,向羊山壓去。自十四日開始連下大雨,羊山腳下成了一片沼澤地,水壕水深超過兩米,山上泥溜苔滑,敵人阻擊的槍彈密集得像一堵牆。主攻部隊又一次艱難地攻上「羊頭」「羊尾」,與守敵反覆爭奪山頭。「羊頭」是第六十六師防禦體系的核心,存亡之關鍵。宋瑞珂增調了兵力、兵器,多次衝鋒、反撲。主攻部隊另由鎮南、鎮西突破前沿,楔入縱深。宋瑞珂又把火力集中到這裡。炮火像山洪壓下來,攻擊的部隊一排排應聲倒下,一批批被埋在炮火掀起的泥土裡。第二縱隊第六旅旅長周發田站在一堵斷牆邊,大叫:「機槍!機槍!給我壓住它!」

喊聲引來一串子彈,打得牆基的石頭火花亂迸。警衛員一把拉住周發田往壕溝里拽,周發田甩開;「不讓老子指揮啦?妨礙老子槍斃了你!」說罷一躍又跳出塹壕,靠前指揮。

卧倒的戰士被旅長的英勇鼓舞著,呼地站起一片……

第二縱隊司令員陳再道冒著炮火直靠到前沿陣地,急得作戰參謀大叫:「司令員,你的位置不應該在這裡!」

一個戰士發現了陳再道,興奮地喊:「同志們!司令員——」

話音未落,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胸口,血呼地噴了尺把高,他倒下時笑容還沒有消失。陳再道一把抱住他,緊緊摟著,猩紅的血染透了陳再道的前襟。

作戰科科長告訴陳再道,已經有十幾個旅團幹部負了傷,作訓科科長和第十八團二營教導員犧牲了。陳再道兩隻眼睛一陣一陣打著閃,血紅血紅的。

天亮前,陳再道命令部隊撤出戰鬥。

連攻三次未成。雨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猛。水壕里的水漫了出來,整個羊山集成了澤國、水鄉、血海,一片汪洋。

金鄉距羊山僅有二十華里,第三十二師、第七十師被殲之後,王敬久既怕第六十六師也被殲,又怕自己被圍,每夜都爬到金鄉城內的寶塔上觀察戰況,指揮駐在城北的榴彈炮營向羊山集附近炮轟。

七月十六日,王敬久傳蔣介石的指令,再次要第六十六師突圍。

宋瑞珂複電:

連日激戰,負傷官兵甚多。他們多年隨從左右征戰,不忍遺棄;如遵令突圍,又無法帶走。故各級軍官都決心固守待援。

蔣介石深為宋瑞珂在此危急之時猶以傷員為重而感動,同時又憂心宋瑞珂的險惡處境。他電催顧祝同,速調五個師進魯西南,以解宋瑞珂之圍,全殲劉鄧。

顧祝同正為山東戰局慌亂,蔣介石一調就是五個師,真是捉襟見肘。徐州的兵不能減,山東的兵不能調。籌來划去,還是去挖豫北、陝西、武漢、洛陽的整編第十、四十、五十二、八十二師和青年軍第二零六師編成第四兵團,命王仲廉為司令長官。

陸軍司令部總參謀長郭汝瑰對此頗有異議:「王仲廉最大的本事是營私舞弊,此人萬不可重用。」

顧祝同的高參顧鳴岐也說:「去年王仲廉兩次與劉伯承交手,兩次均為敗局。魯西南已失兩師,此次援軍之帥,事關重大,望總司令三思而行……」

顧祝同臉色難看。他並非器重王仲廉,只不過是無奈之舉。他氣惱地反問:「以二位之見,哪個又比王仲廉強呢?」

郭汝瑰、顧鳴岐無話。

顧祝同下了調令,仍不放心。遠水不解近渴,第六十六師危在旦夕,如有閃失,蔣介石不會輕饒作罷的。於是他一面嚴令王敬久率兵為第六十六師解圍,一面派飛機盤旋於羊山集上空,為宋瑞珂助戰。

王敬久接令後彷彿患了牙疼病,吸溜了半天涼氣,還是覺得自己不能親自出馬,於是想到了第六十六師留駐在金鄉的第一九九旅。

王敬久叫來了第一九九旅旅長王士翹,說:「你是宋師長一手栽培的,如今他和六十六師弟兄被圍在羊山,你理當拚死相救。你的任務是接應六十六師突圍,接不到宋師長不準回來,這是死命令。」

王士翹像沒聽懂司令長官的話,凝視著王敬久。

「明白嗎?」王敬久問道。

「明不明白,都一個樣。」王士翹掉頭疾步離去。

王士翹悲壯地率領著他的第一九九旅疾馳羊山集,行走十餘里,到了萬福河南岸石家店。河對岸,劉伯承已部署了冀魯豫第七分區和冀魯豫獨立旅的阻擊部隊,防守嚴密,炮火激烈。第一九九旅被阻於萬福河南岸,數天不得前進一步。

王敬久天天用報話機催戰,天天是「限令即日晚十二時到達羊山,否則以軍法從事」!

七月十九日,萬福河對岸突然停止了炮擊。

王士翹對他的同僚說:「人家張好了口袋等著我們,明明是去送死,還是讓我自殺了吧!有我在,你們就下不了台;我自殺了,你們倒好找出路……」言畢,王士翹拔出手槍。

左右壓住槍口,對王士翹說:「反正都是一死,索性大家死在一處。」

這時援軍第五十八師已經到了萬福河附近,王敬久電告該師師長魯道源:「整編六十六師是陳誠的基本部隊,你們必須到羊山集去解圍,否則陳總長不會饒恕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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