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晉冀魯豫鏖戰酣 第六章 黃河飛渡

一九四七年六月至七月

黃河 徐州 南京

黃河,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它似一條黃色巨龍,卷著萬頃泥沙,喚著九天雷霆,煙波蕩蕩,濁浪滾滾。人道黃河十灘九險,六月伏汛的黃河更是無灘不險。舉目望去,滔滔黃浪,飛騰衝盪。十幾里寬的河面上浪峰一個跟著一個,沙崩似的重疊起來,聚成巨大的旋渦,發瘋一般沖向堤岸。沒撞碎的又退回去,和接踵而至的浪濤碰在一起,「轟隆」一聲拍向半空中,又瀑布似的崩瀉下來。氣勢之磅礴,令人肅然。蔣介石把它比作「四十萬大軍」,並不誇張。

六月三十日,正是舊曆五月十二。橄欖形的月亮從柳枝梢尖升起,慢慢向空中爬去。幽藍的夜空中纖雲縷縷,月明星稀。大地在熟睡,除了永遠醒著的黃河,只有夜風吹動蘆葦與菖蒲葉子,發出窸窣的聲響。

寂靜的夜色中,千軍萬馬預伏在東阿至濮縣三百里河堤附近。沿河八個縣的水手走向各個渡口。船上的樹枝、蒙布被揭開了,船塢里的大船被推到渡點。蘆葦、菖蒲叢里的小船划出水面。青紗帳里的一排排大炮昂起炮管。

一切都在寂靜中進行著。

李橋渡口的渡河前衛是第六縱隊第十八旅。從望遠鏡中向對岸望去,月光下敵人的哨兵像蟲子一樣在沙灘上蠕動著,沿岸的防線五十米一個暗堡,十五米一個單人掩體。暗堡與掩體之間由一條二尺寬的壕溝聯繫著,溝前便是濁浪掠天的黃河。

旅長肖永銀在河防指揮部里抽煙。那真叫抽!一口下去,嘶啦啦燃掉半截子。他抽一口,看一眼表。嘀嘀嗒嗒,時針指到了晚上十時三十分。肖永銀把手裡的煙頭一摔,抓起電話機:「前衛團,五分鐘內到達渡點!」

前衛團突擊隊四分鐘就到了。一些在休整期間入伍的新兵還沒有見過黃河,他們一邊急匆匆地趕路,一邊小聲叨叨:「不到黃河不死心!不過黃河不死心……」一站到黃河大堤上,便忍不住「呀」了起來。心似乎為了證明它的不死,咚咚咚地跳個不停。

渡河前,部隊學習了劉伯承的《敵前渡河戰術指導》,人人寫了立功計畫。突擊隊二小隊一排副排長李祥雲一口氣報了無數個第一:「我要第一個班坐第一隻船,我要第一個上船、第一個下船、第一個登陸、第一個佔領暗堡、第一個炸毀河堤上的碉堡……」

白天動員的時候,肖永銀要求突擊隊渡河後迅速佔領交通溝,鞏固前沿,只要堅持半小時,第二梯隊就能趕到。前衛團提出半小時內佔領對岸河堤,計畫一小隊佔領東干谷和營里村,二小隊奪取河堤上的碉堡。

渡口上的船夫、水手已經站在自己的船位上,許多人身上脫得赤條條,油亮的身軀鍍著銀輝,如一尊尊青銅雕塑。

這一帶本是梁山好漢的家鄉。數百年前,好漢們揭竿造反,聚義梁山水泊,為後人留下了經世不衰的「一百單八將」的傳奇佳話。他們的後世子孫秉承了祖先不甘做奴隸的抗爭性,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國民黨,都吃過他們的明槍暗箭,弄得天一黑就不敢在這一帶出沒。豪放義勇的梁山好漢,現在又為渡送劉鄧大軍大顯身手。為了爭第一船,打擂台、比武藝,一下子跳出了幾百個「浪里白條」。十年前,他們都是「玩船」的好手,水上功夫如蛟龍一般,專尋大河巨浪、波峰險惡之時縱身鑽入浪里,與暴躁的黃河挑逗戲弄,享受征服者的歡娛。自從黃河改道,十年沒展示過這種功夫了。那時候河面比現在窄,但就是劃個來回也得半個鐘點兒。接到護送大軍渡河的任務後,他們集中起來,經過兩個月的訓練,已經把時間縮短到二十分鐘。這天晚上他們提出只要十三分鐘。這些好漢不僅藝高膽大,而且心也細,將船幫都包裹上了棉胎、舊布,以防船隻互撞時發出聲響驚動敵人。

十時三十五分,突擊隊跨出壕溝,撲向渡口。

李祥雲帶著十三個人和一挺機槍,跳上了聶言金的第一號衝鋒船。當聶言金撥動船槳時,所有的小劃和大船都已滿員。

連一聲咳嗽聲也沒有。月亮明晃晃的。

黃河的咆哮聲掩蓋了船槳的擊水聲,水手們搖起二十斤重的長槳、大櫓,衝過驚濤駭浪。黃水托著小船倏地送上峰巔,又忽地推下波谷,幾下子就把船上的戰士弄得暈頭轉向,汗水大顆大顆地淌。有人開始哇哇地嘔吐。

這段黃河河面寬二華里,四十五度地斜渡又使航線加長了幾里。第一隻衝鋒船三分鐘就到了河心,對岸的工事、碉堡在朦朧的月光中清晰可辨。

突然,對岸的機槍響了,子彈嗖嗖地飛過頭頂。

李祥雲的機槍隨即掃過去。各船的機槍都打響了。

肖永銀在黃河北岸命令:「開炮!」

大炮噴射著衝天的火光,對岸的碉堡要塞在天崩地裂的轟鳴中猛然掀起幾丈高的大火,燃紅了半邊夜空。

猛烈的炮擊持續了五分鐘,月光更明亮了。

聶言金的第一船已經抵岸,僅用了十二分鐘。李祥雲第一個跳下去,帶領突擊班第一個登陸,第一個越過壕溝,第一個佔領暗堡,再向東南追趕過去。

二小隊、三小隊突擊隊員跟著跑過淤泥地,向一片黝黑的樹林衝過去。坐落在樹林里的於谷村,已成為國民黨第五十五師第五四三團一個營的據點。第五四三團團長姓寇,這天上午他奉命從後方趕來,僅僅十一個小時後,就撞上了這個驚天動地的大事變。

肖永銀雙目盯著黃河對岸,望遠鏡里的樹林一片煙塵。

清脆的號音划過夜空,從對岸傳來——這是突擊隊佔領河堤及堤上碉堡的信號。從他們上岸到號響,只有七分鐘。

這號聲像春天的第一聲布谷鳥鳴。黃河北岸,千軍萬馬的大船隊又開始擺渡了。

黎明前兩小時,第一、二、六縱隊的先頭部隊全部出現在黃河南岸的高堤上。指揮員展開地圖,用手電筒照著,迅速地判斷方位,發出一道道撕開敵防線的命令。一夜之間,蔣介石苦心經營的三百里黃河防線全面崩潰,「四十萬大軍」被劉鄧大軍踩在腳下。

悶熱的夏夜,顧祝同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睡安寧。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起。顧祝同開了燈,一看手錶才凌晨四時,他睡眼矇矓,氣惱地抓起聽筒。第四綏靖區司令劉汝明報告:「顧總司令,劉伯承的主力部隊昨晚過了黃河——」電話那頭的話未說完,顧祝同便破口大罵:「放屁!」

顧祝同平素是不罵人的,此時他這一罵,倒把自己罵醒了:「我看你是讓劉伯承炸糊塗了!黃河現在正值大汛,他們是飛過去的?」

劉汝明的聲音沉重、急促:「總座!河北岸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炮,河防部隊報告有上百隻船載著劉伯承的主力過了河,現正向縱深發展……」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就是有兵過河,也絕不是劉伯承的主力。他們的主力正在豫北。聲東擊西、設陷詭詐是劉伯承一貫的伎倆,不要上當。」顧祝同正要撂電話,又補了一句,「敵情速報!」

這麼一折騰,顧祝同睡意頓消,趿了雙軟拖鞋下床踱步。

「劉伯承……」顧祝同自語著,沉思著。這位熟讀兵法的將軍此時反覆琢磨著一句古語——「兵者,詭道也!」劉峙,那位當年與他共鞭執教於黃埔軍校的同仁,正是誤入了劉鄧的「詭道」,才落了個被撤職的下場。顧祝同與劉峙都是國民黨將領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兩人最大的相似之處是寬容大度。當然這是別人的評價,顧祝同從來沒有把劉峙和自己放在同一等高線上相提並論。那個飽食終日、肥腸大耳、不學無術,連兵法中的一二三都弄不清的劉峙,自然不是劉鄧的對手。顧祝同打開風扇,深深嘆口氣:「我不是劉峙,我絕不會像劉峙那麼蠢!」

清晨六時,電話再次響起。

「總座,是劉伯承的主力過河,千真萬確!從東阿到濮縣,至少有四十個渡點,兵力不下二十萬!」

劉鄧的總兵力也不過十幾萬,顧祝同一聽劉汝明說二十萬,壓住火氣反問:「既然有二十萬重兵,四十多個渡點,你劉司令怎麼在他們渡河之前一點跡象都沒有察覺?」

劉汝明部長期駐軍黃河南岸,官兵上下頗有河防經驗。每逢這種雨淋天破、八仙難過的汛期,正是當官的回家或進城消遣,當兵的聚酒、賭錢、鬆散筋骨的時候。戰報傳來時,劉汝明也正在炕上抽大煙。他知道劉鄧的主力正在豫北作戰,這邊天下太平,所以最初他也不相信劉鄧過河的報告。

這會兒,劉汝明不得不花費唇舌向顧祝同解釋。同時他也自知責任無法推卸,結果支支吾吾,語無倫次:「這種季節,河水又這麼……再說敵人採取寬大正面多點強渡,上來先破壞交通、通信,待查明情況已經很被動了。而且,敵人上岸後顛倒用兵,不是命令第一梯隊鞏固陣地,掩護後續部隊登陸,而是第一梯隊過河後迅速向縱深楔進,第二梯隊在鄆城一帶待守。這種用兵……」

劉汝明停頓了一下,想起眼下最要緊的事,又說:「請下命令派七十師趕緊上來,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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