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晉冀魯豫鏖戰酣 第五章 豫北造勢

一九四七年六月

南京 豫北

這年的南京黃梅天來得早,整個五月陰雨綿綿,滿城爛泥巴。進入六月,霧散雲開,大街小巷的梧桐樹展著新綠,篩著碎金,賞心悅目。晴朗的天空下,國民黨政府的國防部也顯得有氣度,青灰的樓門雖不甚高大,卻威嚴、肅穆。

國防部部長白崇禧主持的「慶功宴」正在這裡舉行。國民黨軍政要員齊聚一堂,正待舉杯暢飲。

然而,最後到場的蔣介石的一番嚴苛訓詞,卻使宴會草草結束,眾人不歡而散。

陸軍總司令顧祝同剛出宴會廳,參謀長陳誠叫住他:「墨三,到總裁那兒去一趟——總裁召見。」

總裁辦公室並不寬敞,陳設也極清簡。一張笨重的辦公桌佔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愈發顯得斗室森然。

顧祝同腰板筆挺地在硬木椅上落座。

蔣介石問:「墨三,劉伯承寫的那些文章你看了沒有?」

顧祝同明白,蔣介石指的是劉伯承的《論蔣軍致命弱點》《再論蔣軍致命弱點》。劉伯承論證:無論哪一個軍事學說,守備兵力必須大大地小於機動兵力。蔣軍現在用於守備的兵力太大,既要以現存兵力進攻新地區,又要防守已佔領之城鎮,保護漫長的補給線。熊掌與魚不可兼得,因此他必然顧此失彼。正是蔣介石這一錯誤戰略使我晉冀魯豫軍區能夠提前轉入新階段,把主動權拿了過來。現在蔣介石的兵力更形薄弱,守備部隊全都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誰也顧不了誰。要想從其他戰場抽兵救援,只能剜肉補瘡。而我晉冀魯豫軍區均能互相配合策應,豫北、晉東南、晉西南、黃河兩岸、冀魯豫,隨便哪裡掣動一下,蔣軍便應付不暇,驚慌失措。現在,他們好像被釘在十字架上(指平漢路、津浦路和隴海路構成的十字形地區。——引者注),動彈不得。

顧祝同沉思片刻,答道:「我都看了,校長。」

「你說他用意何在?」

「共產黨慣用的一套——一是對內鼓動士氣,二是對我搞心理攻勢。至於什麼『釘在十字架上』,什麼『攔腰砍去』,說說而已,他是砍不動的。」顧祝同的語氣里充滿了自信,沒有猥瑣怯懦之狀。國民黨高級將領在蔣介石面前能有如此風采的,為數不多。

畢業於保定陸軍學校的顧祝同在一九二二年投奔孫中山時,便與蔣介石結識。一九二四年黃埔軍校成立後,蔣介石為校長,顧任戰術教官。此後無論是蔣桂之戰,還是西安事變,顧祝同均以他的善戰忠勇受到蔣介石的注目。一九四〇年,蔣介石親授顧祝同密令,製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一九四六年五月,國民黨政府歸都南京,蔣介石以顧祝同取代何應欽擔任陸軍總司令。內戰爆發後,蔣介石一怒之下撤掉連戰連敗的劉峙後,把顧祝同放在鄭州,任鄭州「綏署」主任。實施對山東重點進攻之始,蔣介石又任命顧為陸軍總司令,坐鎮徐州,成立陸軍總司令部徐州指揮所,統一指揮徐州、鄭州兩「綏靖」公署的部隊。

顧祝同雖受寵,卻不驚。他對部下「寬鬆」「大度」是出了名的。在第二師當師長時,他的部隊不禁嫖賭,只要作戰勇敢就行;每月借開會之名,宴請一次營以上軍官;連長明裡暗裡吃幾個空額,他不追究;官兵違反紀律,只要打仗是不怕死的,從輕發落;陣亡和傷殘軍官也能得到超規定的撫恤金;即便是退役多年的官兵有困難找上門,也使其不至空手而歸。因此,顧祝同受到勇士和惡棍的共同擁戴。

蔣介石是欣賞顧祝同的,聽了他那番話,點了點頭。

顧祝同思忖,重點進攻的戰略導致中原兵力部署薄弱,總裁大概為此而憂慮:「校長,劉伯承在豫北發動攻勢,傷亡慘重。看勢態,像是東進不成而改為西竄。」

蔣介石正在踱步,頓足道:「究竟是東進,還是西竄?」

被蔣介石這麼一問,顧祝同心裡發緊,不敢貿然斷論了。

顧祝同深知,熟稔兵法的劉伯承長於機動,善伺戰機,巧於用兵,在晉冀魯豫四戰之地如一股狂飆,來無形去無蹤。吃盡他苦頭的劉峙曾感慨:「劉鄧部隊藏能於九地之下,攻能於九天之上,神機妙算也!」顧祝同自然也謹慎對待,晉冀魯豫一直是他一大心病。

沉吟片刻,顧祝同說:「劉伯承可能是西竄,而不是東進。」

「說下去。」

「劉鄧長於寬大機動的運動戰,自三月九日黃河水歸於古道,他們時常出沒的東明至阿城三百里河段河勢險峻,已構成不可逾越的防線。這樣一來,他們東進便沒有迴旋餘地。按劉鄧一貫用兵之道,西竄的可能性最大。」

「你講得有道理。黃河……」蔣介石說到黃河,面部表情很複雜。為了保障重點進攻,蔣介石煞費苦心,讓黃河「參戰」。他給這一巨大動作命名為「黃河戰略」,即將黃河引入古道,構成從山西鳳陵渡到山東濟南兩千里正面上的「黃河防線」。為此蔣介石很是激動了一番,逢人必說「黃河防線可抵四十萬大軍」。

然而,此時他說到黃河似乎並不興奮。

顧祝同是一個膽大而又周密的人,儘管蔣介石有「黃河可抵四十萬大軍」之論,他還是專門到劉鄧時常往來的河段巡視過,查詢了上游水情。那令人膽寒的磅礴水勢,使顧祝同的心寬了下來。

「校長,現值汛期,黃河水漲,我們可謂巧借天時地利。劉伯承西竄尚可苟活一時,要過河必遭沒頂,加速其滅亡。」

「墨三,你先嚴令劉汝明加強黃河防務,然後再給劉伯承壓上些兵力,促其快速西竄,擠也要把他擠到太行山!」

「截斷敵人的交通,大膽進攻!」晉冀魯豫野戰軍參謀長李達在電話里給冀魯豫軍區部隊下達佯攻造勢的命令。

劉伯承、鄧小平來到電話機旁。劉伯承說:「拿出主力的態勢,給敵以主力反攻的錯覺,大張旗鼓,要打得有聲有色!」

鄧小平說:「不要顧慮腹背受敵,不要優柔寡斷!掃清外圍,大膽穿插,直搗敵人心臟,確保主力休整。」

李達傳達了劉鄧的指示,命令:「把二線兵力、預備隊都用上!炮火不足,就用炸彈!」

鄧小平笑著對劉伯承說:「接下來的戲,該顧祝同唱了。」

李達說:「一縱、三縱打來電話,請求作戰任務。我命令他們好好休整,養精蓄銳。六縱十八旅的肖永銀憋不住了,問還要休整到什麼時候。」

劉鄧笑了。李達也笑了,鼻頭上的汗珠噼里啪啦掉下來。

鄧小平打趣道:「參謀長熱不熱,只要看鼻子就一目了然。」

劉伯承視力不好,湊近認真看了看:「參謀長,你的鼻子上可以做工事嘛!」

「小時候娘請人給我看過麻衣相,說福水全在這個鼻子上。」

鄧小平:「咦,原來那是福水呢!」

劉伯承慢語:「李達同志,偷空兒合合眼睛,下面有你忙的。」

鄧小平一笑:「陳毅誇咱們的參謀長,『一打仗,李達抱著電話睡覺』。」

長著一副「羅漢相」的李達憨厚地笑著。

劉鄧朝村外走去。一出村口,清風撲面,鄧小平仰天吟道:「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惜不發!」

劉鄧身邊的工作人員發現,平素不苟言笑的鄧政委這幾日笑容多了,尤其和陝北中央聯繫上之後,時不時還跟他們開個玩笑。

「申榮貴,」鄧小平叫劉伯承的警衛員,「聽說你想學打撲克?」

申榮貴拘謹地回答:「報告政委,沒,沒那事兒。」

劉伯承笑道:「小鬼,鄧政委想收你這個徒弟呢……」

穿過麥田、棉田,劉鄧說說笑笑,信步走著。

衛士長、作戰參謀心裡納悶,敵人正在重點進攻,陝北吃緊,山東鏖戰,我們的部隊卻按兵不動,十二萬人馬蟄伏在這一帶休整了半個多月,不知首長們在等什麼。

劉鄧走到河邊,停下來。

「衛士長,」劉伯承轉過身問,「這是條什麼河?源頭在哪裡?水深、流速多少?渡點在哪裡?」

「不知道。」衛士長很窘,坦率地說,「我不清楚。」

「你呢?」劉伯承問作戰參謀。

「在地圖上可以查出來,現在,我……說不準確。」

「我們在這個村子已經住了五天。一個軍事人員不熟悉宿營地周圍的地形、地物,那怎麼行?敵人突然襲來,你命令部隊突圍;有河阻擋,命令部隊渡河,又不知水有多深,渡點在哪裡,豈不要束手被擒?」劉伯承轉過身,指著河水說,「這叫伏河,是衛河的一個支流,源頭在太行山。伏河是條季節河,秋冬春三季平穩安伏,流量平緩;每逢夏汛時節,水漲流急,水深可達七至九米。渡點在村東,是一座七孔橋,橋寬五米,馬車、炮車都可通過。」

鄧小平說:「打仗的事,可不能問漁漁不知、問樵樵不曉啊!」

衛士長、作戰參謀默然不語。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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