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我看到美麗的圖像(穿過那棵樹)

有一條小徑落下去可以到達磨坊,再過去,那條小徑又上升了,安紹尼在那條小徑的盡頭眺望它遠遠地升起來,並且認出來他自己村莊的一幢房子正躺在前面的山坡上。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那裡有老宅基,再過去是埃利-大衛斯的作坊。明天一大早他又可以到那裡鋸啊刨啊做些什麼東西了。不過不是今天晚上,即使今天晚上他也不去看他的朋友埃利-大衛斯了。小徑落下去的地方,隱蔽著磨坊,他還看不見;不過小徑升起來的地方,那塊土地他是看得見的,那裡有那幢房子和那個果園。他能看到那些樹林的樹尖,跟他小時候看到的一樣,在那些樹木之間,還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牆頭,那就是他的家。那些樹尖在晚風裡搖動,這麼說來,在它們下面的某一個地方,他的母親一定在扇她的扇子。他的父親多半在他書房裡的一大堆書里。還有拉拉正在廚房裡,巴巴也正躺在什麼地方等著,準備向他撲上來,責備他為什麼這麼晚。可正因為他晚了,她還會讓他吃些茶點,端出一些特別好吃的東西來優待他。

可是在這一切以前,他首先要遇到的是磨坊和柵欄門邊那棵開裂的柳樹,你要是想從樹洞里鑽進去,那棵樹會想辦法抓你一把,但你又不得不鑽過去,因為你要是光從柵欄門裡進去,你就會錯過一些東西。再進去便是那平靜如鏡的水面,鋪展在水草叢生的台地上,那裡有像箭一樣貼在水面上掠來掠去的松雞,這裡那裡不知什麼地方,還有一個中了魔法的公主,他從來就不知道她中了魔法以後變成了什麼形狀,是一朵花還是一隻鳥。還有,那巫師的磨坊水輪,帶著一個個黑色的水斗,一滴滴滴下來的水,裡邊都有魔法。

安紹尼沿著小徑下去,到了那棵柳樹旁邊。他走進柳樹上的裂口時,覺得它比從前窄了許多。

在安紹尼生下來的那一個晚上,那巫師把他的水輪轉得比平常快一倍,當他的那些咒語在翻騰的時候,他從水輪的水斗里取出了一個最最可愛的咒語,變出了一個孩子的形狀。她穿得破破爛爛,可衣服卻都是金子和銀子做成的,其中飄來飄去的破布條也都是絲綢的,有著彩虹的所有顏色,有著天藍的絲絲縷縷,也有草綠的,深紅色的,還有黃得像黃水仙和報春花一樣鮮黃的絲帶,還有一束束灰色的和像山毛櫸一樣棕色的纖維。她赤著一雙腳,但頭上卻齊眉戴著一個金環,在那金環的前面,巫師單單鑲嵌了一滴磨坊池塘里的水,它在她的前額上閃閃發光,像是一顆珠寶,像是一隻眼睛。

她一出巫師的雙手,就去尋找安紹尼了。而她呢,也是安紹尼在搖籃里看見的頭一樣東西。那時她叫著:「來啊,安紹尼,來啊。」他還沒有到記事年齡時就認識了她。他跟著她進入黑夜,她引他穿過柳樹的裂口到了池塘那裡。她在那裡把他放在水草叢生的台地上,這樣他就能看到水裡一個嬰兒的倒影,接著她就開始為他跳舞了,一直跳到她的頭髮在她的頭上飛揚起來,就像一道道陽光,她跳得是那樣的快,跳到後來,那顆珠寶從她的金環上抖落下來,掉在安紹尼的膝蓋上。因為它是那樣的明亮,安紹尼就把它放在嘴裡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那孩子不再跳舞,在池塘上彎下腰來,把胳膊浸進水裡。她撈出滿滿一把蝴蝶來,把它們拋在頭上,它們就留在那裡,向空中散發著閃爍的光芒。她又一次把胳膊浸入水中,撈出來滿滿一抱紫羅蘭和報春花。她也把它們拋在她身後的草地上,它們就在那裡生根開花。她一次又一次把手臂浸在水裡,取出一樣又一樣東西。有幼小的白樺樹,春天的嫩葉在上面顫動;有一串串帶著秋天誘人顏色的黑莓;有各種各樣的鳥,其中有燕子、海鷗、山雀、蒼鷺;也有兔子、刺蝟和小小的田鼠;也有一簇簇草和青苔;也有螢火蟲、蚱蜢、發光的蟲子以及成千種其他的東西。她無論撈出什麼東西來,她都小心翼翼拋在她的周圍,而那些東西也總能找到它們的位置,於是那個台地就成了所有這些東西的一個小小的世界,給一年中的第一個季節帶來歡樂。她甚至從她的池子里牽出日光和月光來,讓它們射在白屈菜和五葉銀蓮花里;她也牽出一條雙彩虹來,在那些樹的上空形成一道彎彎的圓拱;她還同時牽出彎彎的月亮和圓圓的月亮;牽出無數顆流星;牽出朵朵的彩雲,閃爍著斑斑點點的金光、銀光、玫瑰色的光澤和藏紅色的光澤。最後她能變的都已經變出來了,她那個小小的世界已經滿滿當當,所有的東西,從白樺樹葉到星星,都跳起舞來,這時她又一次將手臂浸入池塘,把那個嬰兒拉了出來。

「安紹尼,你願不願意永遠做跟我一起玩的伴侶?」她問。

那個嬰兒哇哇地叫著。就在他這樣叫的時候,安紹尼在水草叢生的台地上睡著了。當他醒來時,他在他的搖籃里。但是他在他的頭一個夢裡他就拿走了那個孩子冠上的寶石,放在了他自己的胸膛里,而且他把他自己在池塘水裡的倒影永遠永遠留在了那裡。

那就難怪,當他長大了,總是那樣惴惴不安,總是渴望找到他無法找到的東西了。他開始到處尋找它,一天他以為是這一樣東西,另一天他又以為是另一樣東西。他的母親看到他是那樣急切地在尋找,找了一天又一天,有時候她會跟他說:「你要的究竟是什麼,我親愛的?」

星期一他可能回答道:「我要世界上最最大的黑莓!」

星期二他回答:「我要一個嶄新的小銀包包!」

星期三卻又是:「我要一個牛眼燈。」

星期四又是:「我要騎有金翅膀的馬。」

星期五:「我要永遠不會破碎的玩具。」

星期六:「我要跑得比電報還要快。」

星期天:「我要你最最愛我!這就是我要的東西。」

他的母親總是給他每一樣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到了他手裡,只有一會兒工夫他以為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很快他就把它拋在了腦後,下一個星期他會要六樣完全不同的東西,儘管第七天他總是要他的母親最最愛他。而她呢,只要她能做到,也樂意給他所有他想要的東西,當他笑的時候跟他一起高興,當他哭的時候跟他一起傷心,並且心裡很清楚,除了他自己,誰也無法幫他找到他正在尋找的東西。

他童年尋找的是一起玩的伴侶,這就是為什麼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他那個心愛的池塘。因為他生下來那個夜晚在那裡的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有時會回到他的腦子中,金子銀子的破衣爛衫,彩虹的種種顏色有時會從他的睡夢中和他的白日夢中掠過。

那松雞從蘆葦里躥出來,在後面留下一道像銀箭飛過似的光——那不正是她嗎!六月里,黃色的蝴蝶花像彩虹女神一樣站在水裡,向下面水的深處送去一道道金光——對,那正是她!他在金碧色薄霧裡昏昏欲睡,只見那些山楊和白楊正在山谷里散步——她也肯定跟那些樹在一起散步。一道彩虹在天空拋下它那彎彎的弧光;一隻色彩鮮艷的藍蜻蜓在陽光里遊動;一片像絲一般的刨花從木匠的刨子里飛出來;一束燭光突然從燈里跳出來,越過一片雪地;一支火箭劃入夜空,炸成五彩繽紛的無數星星……啊,那正是她!要不那是……不,那正是她!

但後來一直到安紹尼終於離開地球的眼睛時,他還沒有找到她。

現在當他白費力氣想從那棵開裂的老柳樹里穿過去的時候,他這才清楚了一件事:所有這些年來他對公主的尋找一直沒有停止過。那時他感覺到他自己終於被抓住,成了一個俘虜,那個脾氣怪僻的老巫師控制了他,他抬頭再一次看他童年的那個天堂,只見那個跟他一起玩的伴侶就在池子旁。

他大聲地叫她,她卻並不看他。她正在水草叢生的台地上跳舞,她的臉像是一朵花,她的頭髮像是光線織成的,在他的記憶中,她從前就是這樣跳舞的。她的破衣爛衫隨著她的舞步一起飛舞,閃爍出來的光芒瞬息萬變,他剛剛瞥見蝴蝶花般的金黃色,它就變成了白楊樹葉子的銀色。變成了松雞胸脯羽毛的棕色,變成了裊裊上升的篝火煙霧的灰色,變成了翠鳥閃電般掠過的藍色。他並不怎麼在意她有沒有回答他,只要她在跳舞,他會一直看下去的。

她終於停了,向那個池塘彎下腰去,把手臂浸進水裡去,開始取出池塘里的寶藏來:有花,有鳥,有樹,有動物,有昆蟲,有流星,有彩虹和彎彎的月亮。是的,他記得,所有這些東西他以前都看見過。這時,跟從前一樣,她又伸到水裡牽出一個嬰兒,就是曾經在水草叢生的台地上坐過的嬰兒。她又伸進水裡,牽出來另一個安紹尼,一個大一點的安紹尼,手裡拿著許多黑莓,接著她又牽出來一個安紹尼,他正在哭著要月亮——她給了他月亮,他卻把它揉皺,就像把一個蛋殼或是一卷瓶頸上的錫紙團成一團一樣。她越來越快地從中了魔法的池水裡牽出一打打小安紹尼和其他許多形象,這些形象一直藏在安紹尼的心裡,印在安紹尼的腦子裡,時時浮現在安紹尼的眼前:那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那是巴巴和拉拉,那是雙手捧著滿滿一捧太妃糖的匹爾斯先生;那是那些樹,散步穿過山谷,它們中最最高貴的是從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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