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回家的路上

安紹尼上了年紀, 離開倫敦,又回到了地球的眼睛。

當安紹尼踏出巴斯車站的時候,他並不期望有什麼人前來迎接他。家鄉已經沒有什麼人會來迎接他了。他沒有什麼行李。行李比他早到,還是以後再到,他也記不大清了。不管怎樣,他的行李是很少很少的。從這個時期到那個時期積起來的一些財物,他也在這個時期那個時期的路上丟掉了。他老是從這個地方轉到那個地方,有的財物他送人了,有的他拋棄了,有的他壓根兒忘了。所以那麼多年以後,他站在回到磨坊去的那條路的頭上,跟好多好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小學生時放學回家一樣無牽無掛。他閒蕩過一條條街道,有的有了些變化,有的依然如故。在出鎮以前,他還繞大教堂走了一圈,那大教堂一點也沒有什麼變化,那些右邊的天使還在一步一步地朝上走,而那些左邊的天使還在頭朝下,腳在上地往下走。他生活中的那些年,他們一直在那裡,可那些年他又在哪裡呢?

「哦,不是在這裡,就是在那裡,而且一直在夢見這個大教堂。」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那是他父親的聲音。他朝四面望望,他父親一定是一會兒工夫以前走進了大教堂或是水泵房。安紹尼猶豫是不是跟著他前去,他說不定會發現他正在大教堂里讀一些碑文,或者正走在巴斯羅馬時代的一些遺迹中。不過他也可能找不到他的父親而耽誤了時間,他急於想趕回家去。

他在他的母校那裡轉了一圈,使他很高興的是剛好看到孩子們正在從裡邊擁出來。他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在學校的前面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還豎起耳朵聽了聽會不會有他母親的雙輪馬車前來。過了一會兒他決定不等雙輪馬車而步行回家,有時候他就是那樣乾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啦!在他聽到車輪聲以前,他可能已經到了包頓太太的糕餅店了,母親允許他在那裡停留一下,要一個果子麵包。他可以自由出入那家糕餅店,又可以要這要那,還不用付一個便士,使他感覺自己好像就是那家店的主人。他可能不要果子麵包,而要一個夾有葡萄乾的心形小軟餅,不論他要什麼,包頓太太都給他,而且從來不要他付賬。哪一天他會要那個櫥窗里的結婚蛋糕?那是他一直想要的東西。再說天天要同樣的一些東西,究竟為了什麼呢?我們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安紹尼把手放在頭上。他以前也聽到過別人問過這個問題。他努力在想那是在什麼地方聽到的。接著這種努力變成了想要回答這個問題的嘗試。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當包頓太太的糕餅店允許他挑選結婚蛋糕時,他肯定不會挑選一便士的果子麵包。那裡就是那家店,他又一次來到了店裡,眼睛盯著疊成三層高的蛋糕,頂上還有花缸似的裝飾。它比他的記憶中的蛋糕還要討人喜歡,那雪白的一面斜坡的屋頂顯得小了的原因就在這兒,原來他現在長高了,夠得到了,只要站得近一些,就能看到裡邊了。可要是裡邊什麼也沒有怎麼辦?

「那裡一定有東西的。不會無緣無故打這兩個洞的。」

啊.從前裡邊可能一直是有東西的。可你想想,要是現在裡邊沒有東西了怎麼辦?

那個一面斜坡屋頂的房子里的小房間對任何一對鴿子的要求來說,都是夠完善夠漂亮的了。它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布置成一種雛菊花紋,安紹尼記得他小的時候,卧室牆紙的花紋就是這樣的。房間的後部是一扇小小的窗子,拉著跟他卧室里一樣的窗帘。地上是青苔綠的地毯,地毯的當中蹲著兩隻肥肥的小鴿子,它們長得一模一樣,跟兩顆豆子一樣無法區別,只是一隻鴿子眼睛藍色,一隻鴿子眼睛棕色。在它們中間,地毯上放著一隻銀蛋。

那隻銀蛋是那兩隻鴿子的驕傲。它們守著它,對著它咕咕地唱歌,還用它們軟軟的胸脯捂著它。

「拉拉!」一隻鴿子唱道。

「巴巴!」另一隻鴿子唱道。安紹尼似乎覺得那隻蛋在它們的照顧之下越變越小。

傳來了一陣敲窗的聲音。一隻鴿子用嘴咬住窗帘的一角,把窗帘拉開了。另一隻鴿子把鞘子拉開,把窗扇推了開來。外邊漆黑一片,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但借著房間里的燈光,安紹尼看清那個敲窗的不是別人,正是跳來蹦去的大娘。

「蛋準備好了嗎?」她問。

「準備好了,跳來蹦去的大娘。但是我們沒有了它怎麼辦呢?」一隻鴿子問。

「那是我們多寶貴的蛋哪,讓它這麼離開我們,我們會心碎的。」另一隻鴿子說。

「行啦,行啦,全世界的鴿子還不是一模一樣!」跳來蹦去的大娘兇巴巴地說,

「總想把它們的蛋留在它們的身邊。就算不是它們生的蛋也想留下,親愛的鴿子。」

「可那是交給我們負責的蛋哪,跳來蹦去的大娘。每一隻忠實的鴿子都愛負責任。」

「那倒有這個可能。不過你們總不見得永遠留下那個蛋殼裡的鳥吧?」

「嗨,要能留下就好啦!這樣美麗的蛋殼,簡直是一件嶄新的銀器。破殼以後會孵出一隻什麼樣的鳥來?」

「一個嶄新的小銀包包!」跳來蹦去的大娘尖刻地說,「來,交給我吧。」

「唷,跳來蹦去的大娘,你就這樣永遠永遠地把它拿走了?你想想它孵出來以後根本就不認識我們,甚至記都不記得我們。」那隻棕色眼睛的鴿子懇求道。

「好吧,好吧,有些事情或許可以想想辦法。」跳來蹦去的大娘說,「不過這意味著你們要作出犧牲。」

「什麼樣的犧牲,跳來蹦去的大娘?」

「你們必須脫落羽毛,你們必須放棄翅膀,你們必須不再做鳥,而變成兩個姑娘。」

「我們真是苦命!」那兩隻鴿子說。

「嗯,那當然。」跳來蹦去的大娘說,「不過你們要是願意的話,你們還可以繼續負責這個蛋,一直到它不需要你們為止。到那時你們一定會失去它,還要忍受一切痛苦。」

「那我們會得到一些什麼安慰呢?」那兩隻鴿子問。

「它有時候會記得你們,還會為它的殼哭泣。」

「哭它那美麗的銀殼!」那棕色眼睛的鴿子咕咕唱道。

「一個空殼儘管是銀的也毫無價值。」跳來蹦去的大娘說。

「不過只要我做得到,我還是要把它作為一樣禮物送給它的。」那鴿子說。

「這一點毫無疑問,」跳來蹦去的大娘說,「不過你永遠做不到這一點.儘管它會為它的殼哭泣。」

她拿起那個蛋,把它打成了兩半,接著飛快地把那隻小小的雛鳥裹在她的斗篷里,安紹尼都來不及看一眼。一會兒工夫,她飛出窗去不見了,而那兩隻肥肥的鴿子呢,蹲在碎成兩半的銀殼旁邊,在它們裡邊流滿了它們的眼淚,還咕咕地唱著它們的憂傷。

「拉——拉——拉!」那隻藍色眼睛的鴿子唱道,「再見吧,我們美麗的小房間。」

「巴——巴——巴!」那隻棕色眼睛的唱道,「我們再也看不見你了。」

就在它們咕咕唱的時候,它們的羽毛開始從它們小小的圓圓的穿印花布的身體上脫落下來。

怪不得他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鴿子在洞里進進出出!在他跟它們認識以前,那兩個洞早就空了。

那邊就是那個帶有橢圓形窗子的房子了。

安紹尼非常高興,那個窗子依然還在,那些個開花的藤蔓植物的框框也依然如故。他想這裡邊應該是有一張照片的。可能只是因為那張照片掉了下來。你知道媽媽照相簿里的照片是常常要掉下來的。這個窗子就像是照相簿里的照片框,那些橢圓形的開口,周圍還有一些花形的圖案裝飾。你看!在他眼前的窗子里,不正在插進一幅褪色的六英寸照片嗎?他似乎看到藤蔓植物里伸出兩隻細細的漂亮的手,正在插那張照片。他還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說:「這是你的姨媽哈那赫,那是在你出生以前照的。」

那是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的臉和她的身影,帶有一個羅馬式的鼻子,出現在那橢圓形的窗子里。她儀態萬方地披著蘇格蘭佩斯利地方出的細羊毛圍巾,那圍巾披掛在她的肩膀上。她還穿著鼓起來的裙子,手臂上和脖子上都戴著沉甸甸的飾物。

可就在他盯著看的時候,哈那赫姨媽的照片又彷彿被坎蒂爾先生的照片代替了,那位先生有時候住在他們家裡。在照片上他留著胳腮鬍子,身上的穿著跟往常一樣都很時髦。那張照片只照到他的膝蓋下面一點,但是安紹尼可以肯定他一定穿著絲襪。

那張照片又讓位給屈拉斯台爾老先生的照片了。接著又有一張張照片飛快地代替那張照片,有的是他表兄弟、表姐妹,有的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有的是叔叔、伯伯、舅舅,有的是老朋友,有的已經忘掉,有的還記得,還有他的父親……

「不要翻得那麼快!」安紹尼大聲嚷嚷道……

又翻到了他的母親……

「停下來,停下來!」安紹尼哀求道。

可是那些照片還在一張張翻下去。好像有一個人正在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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