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地球的眼睛

安紹尼在世界上最可愛的一個地方長大。他的父親總是說那是地球的眼睛。安紹尼頭一次聽他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還很小很小,那幾個字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些聲音,沒有什麼意義。那時有些字對他來說已經有了意義,比如「喵嗚」,意思就是貓。有很長一段時間,任何跟貓一樣軟的東西也都是「喵嗚」,像長毛絨的靠墊,他母親大衣袖子上的海豹皮。還有一段時間,勺子在盤子上發出的聲音,就是指吃東西;很輕很輕哼歌的聲音,意思就是要睡覺了。要是他們唱得很響很響,那就是說他可以在什麼人的膝蓋上跳來跳去;還有嘩嘩的放水聲,那就是說他要洗澡了。可是他頭一次聽到父親對他說「我的寶貝,這是地球的眼睛。」時,那幾個字並不代表什麼東西。

那時母親把他抱在懷裡,跟他父親一起站在他家的門口,他家的房子築在山坡上,從那裡往下看,可以看到山坡下面的果園和山下磨坊的蓄水池。那一天正好是在春天,那起伏的山坡景色很是壯麗,緩緩漫入山谷,又緩緩向上延伸,那凹下去的地方顯得很深很深,充滿了孤獨和寂寞。但是由於它們又十分寬闊,所以陽光依然十分充足。那些大路都在山頂的那一邊,他們無法看到。但是那些巨大的綠坡繁花似錦,看上去很陡也很平緩,它們構成的曲線有的互相合攏,有的互相交疊,將一個谷底跟另一個谷底阻隔開來,造成許多棕色的溪水嘩嘩繞過許多拐角沖刷下去。這些浩浩蕩蕩的山坡將世界擋在外面,卻絕不把天空擋在外面。在它們中間沒有一條大路,只有一些小路將一個又一個山谷聯結起來,將那些躺在山坡上的小小村莊和農場連接在一起。因為那些山都很高,那些村莊里的家宅,屋頂再高,樹頂再高,也不會襯著藍天顯現出來,只會襯著它們上面的大片大片綠草,它們連綿不斷地向上延伸開去,延伸開去,一直觸到藍天和白雲。站在一個山坡上看另一個山坡,那遠遠的村莊就像是一簇簇蘑菇長在山坡上。

安紹尼家的後面就有這樣一個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從那個村子開始,有一條小徑彎彎曲曲繞到下面一幢古老的石頭房子,那房子又矗立在一片果實累累的果園之上。那果園佔據了一整片緩坡,緩坡的腳下,土地變成了一個台地形狀,長長的,平平的,窄窄的,接著它又陡陡地落下去。下面有一個生出地下水的凹坑。那果園下面這一片台地差不多從這一邊到那一邊都灌滿了平平的明晃晃的水。從來沒有一個磨坊的水池像這樣平靜,這樣閃亮的。那水就像是平整光滑的桌面,鑲嵌在鳶尾屬植物葉片和驢蹄草葉子構成的框子里。這裡那裡有一片片很小很小喜水的叢生灌木,裡邊藏著一些母松雞的窩。當這一桌面般的水伸展開去,到了小徑旁,很快縮小成一條美麗的分叉小溪,上面的支流唱著歌流入孤獨的群山裡,而下面的支流汩汩而下,成為一些小小瀑布,跌人山谷。那條溪流分岔形成的V字形的地區,地勢全都起伏不定,有的地方乾燥,有的地方浸水,被星星點點的樹木遮著陰,在這些樹木的根部之間有無數的細小水流冒著泡到處流淌。那是一個充滿危險,被神秘符咒鎮住,值得冒險探奇的地區。那個平靜的磨坊水池上也籠罩著永遠無法破除的符咒。它躺在靜止不動的恍惚中,保守著成百上千個正在長眠的秘密,這種秘密隨時隨地會被驚醒過來。那個中了魔法的公主,是不是就是那水邊金色的鳶尾花,是不是就是那動作敏捷的母松雞,掠過那銀子般的水面?

那個磨坊,跟它那個陰濕的長滿青苔的水輪就緊靠在果園下面的那條小徑旁。那些建築之間黑暗的槽溝永遠是冰冷冰冷的,那個磨坊的水輪,帶著那些滴水的黑色水斗,偷偷地埋伏在那裡,有時翻騰轉動,有時一動也不動,每一個水斗都有它的秘密。不過那是一個巫師神奇的水輪,而不是一個仙女的水輪。當安紹尼開始想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那個巨大的水輪在黑影之中滴水的情形總有點讓人害怕的地方。他從不在那裡多逗留,最多經過那裡,下到磨坊旁邊的大門,那大門通向一片壁架般的草地,草地就在長方形的池子邊鋪展開來。你可以涉水走過平平的池水,到那個平平的壁架上。但對於一個孩子說來,那個綠色小路的邊緣就是一個懸崖峭壁,陡直地落下去,落入交織有一條條溪流的空谷,那裡一到春天便長有密密層層的報春花,也還有其他的花,不過報春花比什麼花都多。那個磨坊的大門是出入的必經之路。但是絞鏈釘在一棵開裂的柳樹上,門扇就靠柳樹的支撐。那柳樹大大的裂口在根部,因此中空的樹榦形成兩個木頭腐爛的樹洞,儘管這樣,並不妨礙那棵樹生長樹葉。孩子們可以從裂縫裡擠進去,每逢夏天的時候,他們爬過去,頭上自有微微閃光的樹葉。到了冬天,那樹的模樣似乎就不那麼友好了。你想想,會不會有一天那樹會把你結結實實夾住呢。安紹尼很小的時候爬過樹洞去,往往會產生這個念頭。但這一條路是進入磨坊水池奧秘的惟一途徑。要是你光是從大門進去,你會錯過許多東西的。

在那個時候安紹尼時常聽到他的父親說那幾個字:「這是『地球的眼睛』。」

在他了解這句話的全部含義以前,「眼睛」這個詞的意義首先進入他的腦子。他母親瞧他的時候,那兩個清澈閃亮的點,和他瞧母親首先瞧到母親身上的兩個點,就是她的一對眼睛。他的父親站在門口說「這是『地球的眼睛』」時,他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包括進去了。那不光是斑斑點點的小雞在那裡啄來啄去的果園,不光是那些在拱土的黑色和粉紅色相間的豬,不光是那些搖搖擺擺下山到水邊去的鴨子,不光是鑲嵌在金色和紫色花朵里的一片平靜如鏡的水,也不光是那些在水面上躥來躥去像是流星一樣的的松雞,也不光是那片水以外和那片水下面的一些小溪,以及許許多多長滿報春花的由樹叢構成的小島,也不光是他家幾英畝可愛的土地。他說這話的時候,把整個山谷,把每個山坡上的村子,把交織如網的小徑,以及在這張網中的所有的花草樹木,所有的人口家畜全都包括了進去。

但是對於安紹尼來說,自從「眼睛」這個詞具有意義以後,「地球的眼睛」就是那個磨坊的水池。當他從家裡望下去,它就像母親抬起閃亮的眼睛一樣透過繁花繽紛的果園望著他,邀請他前去,走近些,再走近些,並且透過那隻美麗的眼睛,看看它在天空看到了什麼,它在大地上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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