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艾德華·狄雷尼。」

對方逗趣的嗯一聲。

「我是華莫瑞。伊伐說你有事找我。不知有何貴幹,狄雷尼?」

「借我一個鐘頭的時間如何?」

「我寧可借你錢——再說我根本不認識你。看情形,你今天就要借對不對?」

「假使可能的話,醫生。」

短暫的沉默。

「現在——我要出城去開個會。大概一點散會,也就是說到兩點左右才結束,再換句話說,兩點以後,我必須先填飽肚子。你的大事——可不可以邊吃邊談?」

「當然可以。」狄雷尼言不由衷。

「狄雷尼——是愛爾蘭的姓,對不對?」

「對。」

「你喜歡愛爾蘭的口味不?」

「還好。我對腌牛肉和包心菜過敏。」

「誰不是?東區有一家愛爾蘭小酒館——依門杜朗,你知不知道?」

「知道,而且很愛。只要那兒的酒保認得你,就能喝到最好的J·C·啤酒和黑牌威士忌。」

「兩點半?那時候吃中飯的人都出清了,我們可以霸張桌位長談。」

「好,謝謝,醫生。」

「我很容易認出來。頂上無毛的就是我。」

他不是說笑。狄雷尼一跨進酒館,便瞧見後進有個瘦子獨自占著一張兩個人的桌位。這人的頭頂真格是清潔溜溜。

「華醫生?」他問。

「艾德華·狄雷尼?」這人站起來,伸出手。

「幸會,坐。我點了兩份你提過的J·C·啤酒,行嗎?」

「好極了。」

落了座,兩人彼此打量一番。華莫瑞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好得離譜的牙齒,接著一巴掌蓋上那塊發亮的頭皮。

「我不是尤勃連納,也不是泰利沙瓦拉,」他說。

「只剩那麼幾根毛,乾脆剃個精光。」

「假髮呢?」狄雷尼建議。

「那何必?一副缺乏安全感的樣子。我挺喜歡這副德行,大家一看到我,保證過目不忘。」

侍者拿來啤酒和菜單。醫生把數字表湊近眼睛看。

「我們說好一個鐘頭,不多也不少。最好言歸正傳,馬上開始。」

「我有同感,」狄雷尼贊同。

「我要生牛排片配洋蔥、蕃茄、炸薯條。」

「一式兩份,」醫生對侍者說。

「好,」他再轉向狄雷尼,「到底什麼事?伊伐的口氣很焦躁。」

「是賽門·艾勒比那件兇殺案,你認識這個人嗎?」

「不算是朋友。在公事倒見過兩三次面。」

「你的感覺如何?」

「才氣洋溢,是個天才,思想家。最後那次見面的時候,我直覺他有麻煩——誰沒有呢?」

「麻煩?可能是哪方面的?」

「不知道,沒想過。只是不像前幾次見到時那樣活躍,顯得落寞寡歡。說不定那天剛好很不順心,常有的事啊。」

「每天跟那麼多——呃,有問題的人在一起的確很緊張。」

「有問題的人?」華莫瑞的牙齒一露。

「你本來要說『瘋子』、『神經病』對不對?」

「對。」狄雷尼坦承。

「你說,」侍者端上菜肴之後,華莫瑞說「你有沒有罪惡、沮喪、悲傷、惶恐、害怕或是仇恨的感覺?」

狄雷尼望著他。

「當然有。」

這位精神病學家點點頭。

「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外行人總以為精神病醫生專門跟瘋子、神經病患周旋。實際呢,我們的病人絕大部份是正常的人。他們也有七情六慾——只是在程度上稍微誇張。也因為這樣,他們才來求醫;瘋子、神經病是不會來的。」

「你認為賽門·艾勒比的病人也是這一類的——正常人?」

「我沒看過他的病歷檔案。」華莫瑞謹慎的說。

「不過八、九不離十。當然也可能有一些比較嚴重的情況——像精神分裂、多重性格、性心理失常等等。就我猜想,大多數還是我提到的那一類病人。」

「再請教,」狄雷尼繼續發問。

「賽門·艾勒比是精神病學家,他的太太是心理學家,這兩者有什麼區別?」

「艾勒比是醫學博士,他太太不是。他們受的教育和職前訓練也不同。據我了解,她的專長是父母親子間的問題。而賽門·艾勒比則是正統的心理分析專家。也不純粹是弗羅伊德派,而是依病情來決定診療的方法,通常的診治方法不下十數種,精神病理學家多半只選其中一種,再加上自我的職業經驗,融會貫通。總之,這是一門個人色彩非常濃厚的行業。我也不清楚艾勒比究竟用哪種方式。」

侍者拿來賬單。

「這頓飯算我的。」狄雷尼說。

「正合我意。」華莫瑞坦然接納。

「你說他的病人大多是正常人。那麼你認為他們會不會使用暴力?我是說用暴力來反抗他做的病理分析。」

華莫瑞往後一靠,從小夾克里取出一隻銀質的煙盒,拍開盒蓋。

「不常有,這層威脅是一直存在的。一九八一年,有四個精神病醫生被他們的病人在六個禮拜之內全部殺死,駭人聽聞。原因很多,心理治療可能是最痛苦的一種經驗——比刨牙根還痛,真的!做醫生的要不停的挖掘下去,病人當然會反抗。醫生想盡辦法把病人埋藏多年的,醜惡可怕的往事挖掘出來,有時候,病人就在傷到痛處的情形下,起來攻擊。另外,病人也怕醫生探知的太多,一針見血的刺進病人最隱密的心靈深處。」

「這件事是絕對機密的,」狄雷尼語氣嚴肅,「到目前,它還不曾向新聞界透露過。賽門·艾勒比死後,兇手把他踢翻過來,用鐵鎚對準他的眼窩,砸了兩三次。我一名助手認為,這可能是兇手有意要使他變成個瞎子,因為他看得太多、太清楚。你對這個立論看法如何?」

「觀察入微。大有可能。大多數謀殺精神病醫生的案子都出於嚴重的精神病患之手。很多都發生在大醫院,或是監獄;私人診所里也有這種事件。最糟的是,這些醫生的家屬有時候不但大受恐嚇,而且還會遭到攻擊。」

「你可不可以約莫的估計一下,遇到這種兇殺案的醫生的百分比?」

「只能給一個大約數。在四分之一和三分之一之間。」

「你有沒有遭受過攻擊?」

「一次。那個人帶把獵刀來找我。」

「你怎麼對付?」

「我掏手槍。你別驚訝,在辦公桌第一個抽屜里擱槍的醫生多得是。一般來說,輕柔、緩慢的談話能夠降低危險發生的情況——不過並非每一次都管用。」

「他為什麼帶刀來找你?」

「我們的治療過程剛巧到達突破點。他對自己十五歲的女兒有不軌的念頭,他不想也不願意承認。。他拿女兒的衣服給妓女穿,把她們裝扮得就像他女兒一樣。可悲、可嘆。」

「他最後承認了沒有?」狄雷尼不禁入迷。

「總算承認了。我以為把問題的癥結一解開,就天下太平。誰知,三個禮拜之後,他從我的診所回家,開槍把自己的腦袋給轟掉了。我不常想起這件事——一天頂多兩三次。」

「天哪,」狄雷尼大騖。

「你怎麼承受得了這種壓力?」

「一個人怎麼能夠做開心手術?你只有硬著上,做一番禱告,祈求一切。噢對,還有一個原因,是牽涉到移情作用。如果病人從前是一個受虐待的小孩,他會把敵意一股腦的移轉到醫生身上。只要一觸及過去,他的怒火立刻上升。不過也有相反的情況,當他把你看成凶神惡煞的父母時,會顯得特別可憐無助。反正,病人攻擊醫生的理由有千百種。還有一些案例是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的,那才更要命。」

「不過——這裡面最主要的一點,」狄雷尼去蕪存菁地說,「這種攻擊殺人的案例為數不算太少。所以,賽門·艾勒比有可能就是被其中某一個病人所殺死。」

「有可能。」

狄雷尼見醫生又在看錶,便說:「我必須事先聲明,以後有需要,我還會經常討教。」

「隨時歡迎。只要有牛排吃,我隨你打發。」

兩人起身,握手道別。

「謝謝,你幫了大忙。」

「喔,是嗎?」華莫瑞摸摸光頭。

「好極了。我最後還要提醒一句:假使你要去問艾勒比那些病人,千萬別來硬的,用軟功。這些人本來就精神緊張,碰見陌生人更厲害。」

「我記住了。」

「當然啦,」華莫瑞又說,「也有例外的時候,有些病人偏偏是吃硬不吃軟的。」

「啊呀上帝!」狄雷尼忍不住大叫。

「你們這一行里,到底有哪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肯定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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