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狄雷尼站在東八十七街,斜睨著對過那幢代理刑事組長蘇邁可住的屋子,感覺上很熟悉;他就是在這樣一幢樓房裡長大的。

六層樓的磚房,大門入口前面有八級所謂門階的石梯。

這種樓房的內部,每一樓都是直通到底的車廂式,各扇門戶都面對著共有的一條長走道。

有時候,大家管它叫「冷水樓」。並非這裡絕對沒有熱水;端看房東是否慈悲為懷而定。只是浴盆擱在廚房一角,廁所在大廳上,兩戶合用。

如今,曼哈頓這類型的建築所剩不多,大都已改建成水泥鋼筋的玻璃帷幕大廈。

艾德華·狄雷尼不敢說它是進步——但絕對是改變。不管接不接受這番改變,他恣意的讓自已站在它對面,懷一份思古的幽情,回憶童年的歲月。

他很快就看出這裡的住戶是固守原則的一群人。看不見一點塗鴉,每一戶的窗子、窗帘都乾乾淨淨。門階的圍欄上還爬著翠綠的藤萇。邊上的塑料垃圾桶整齊的蓋著蓋子。整體看來,這是一幢整潔、清爽又溫馨宜人的房子。

狄雷尼過了馬路,思量著這位代理刑事組長會有這樣一個家,實在非比尋常。局裡的警官多半都住在昆士,或斯塔頓島。

門鈴框擦得晶亮,對講機效能良好。他按了標有「蘇」字的三樓B戶,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傳出來,「誰?」

「艾德華·狄雷尼。」他湊著對講機說。

停一會,門鎖嗡的一聲,他順勢推門進入,登上三樓。

開著房門等候他的,是一位唐吉訶德型的人物:瘦、高,帶幾分羞澀,外加幾分憤世嫉俗的神情。

「狄雷尼先生?」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我是蘇邁可。」

「組長,幸會。謝謝你撥空和我見面,我知道你一定非常忙。」

「哪裡,你肯光臨寒舍,是我的榮幸。」蘇邁可的回答中規中矩,禮貌周到。

「希望不會為你帶來太大的不便,其實應該我去拜望你的。」

狄雷尼心中有數;這是伊伐·索森副局長本來的意思。但是狄雷尼執意要到這位代理組長的家裡見面,從公事以外的家居生活來判斷一個人,也不失為一個識人的好方法。

屋子裡擠了一堆小孩——從三歲到十歲,總共五個。蘇邁可為他一一介紹:依次是小邁可、麗、約瑟、卡羅、維塔。蘇太太羅莎出現時,懷中居然還抱著一個最小的,湯姆。

「你有現成的藍球隊,」狄雷尼笑道,「外帶候補一名。」

「羅莎還希望組個足球隊,」蘇邁可淡然的說,「我否決了。」

他們請客人上座。雖然他一再表示已經吃過飯,他們仍然熱誠的端來咖啡、小餅。蘇邁可全家連同小嬰兒在內,都喝煉乳加咖啡。狄雷尼只要黑咖啡。

「好喝,」飲完第一杯他說。

「是菊苣吧?蘇太太?」

「加了一些,」讚美令她臉紅,她難為情的垂下眼。

「這,」他拈起一塊糖餅。

「自己做的?」

她點點頭。

「我喜歡吃,義大利、法國、波蘭人做吃的東西口味都很接近。」

「只是甜甜圈,羅莎做得特別好。」

「我完全同意。」狄雷尼再吃一個。

他和孩子們談談學校的事,趁大夥七嘴八舌的時候,他四處看看。

這裡不豪華——但是乾淨、整潔,毫無瑕疵。牆壁是綠色的,牆上有一個大型的耶穌受難像,另外還掛了一幅繪著瓦基基海灘的黑色絨氈。地板上鋪著圖案花的布毯。廉價的橙色楓木傢具。

房間里沒有一樣合狄雷尼的口味,可是樣樣都恰到好處,無可詬病。任何一名廉潔的好警察都買不起上好的傢具或是高級地毯,更何況家裡還有六個毛頭孩子。最重要的是,這裡溫暖、整潔,孩子們個個健康,穿著齊整。狄雷尼對它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充滿愛的幸福家庭。

孩子們要求先看一會電視,然後大的去做功課,小的上床睡覺,蘇邁可答應了,便帶引狄雷尼進到屋子後方的大廚房,關起門。

「這裡比較安靜。」他說。

「其實沒關係,」狄雷尼說,「我自己也有四個孩子,兩個是自己的,兩個是繼室帶過來的。我喜歡小孩。」

「看得出看得出,來,請坐這兒。」

廚房相當寬敞。狄雷尼看到大號的瓦斯爐、微波爐,還有許多鍋碗瓢盤。他想,吃在蘇家一定占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他才坐下,蘇邁可便發話。

「我稱呼你狄雷尼先生,不見怪吧?」

「當然不會。我現在本來就是——先生,沒有職銜。」

蘇邁可照常的苦笑笑,「有些退休的警官多半喜歡冠上原來的頭銜——組長、副座等等。」

「先生兩個字對我挺合適,」狄雷尼笑得開朗,「我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嘛。」

「不盡然。」

他們倆各據餐桌的一方。狄雷尼看到的是一個黑髮、高額、長臉的人,厚厚的絡腮鬍,橄欖色的皮膚,黑如煤渣的眼睛,強勁潔白的牙齒。

他也看到這個人的笑容暗淡、憂鬱,神情間流露著明顯的緊張:左嘴角不時的抽搐,眼下的陰影,打結的眉頭。這人處在極大的壓力之下——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組長,」他開口:「過去大夥都叫我『鐵卵蛋』。我始終不大明白它真正的涵義,只知道自已是個一等一的老頑固。我一向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樹敵不少。」

「我都聽說了。」蘇邁可溫和的說。

「不過我也一向對自己的言行絕對負貴,所以我今天來,主要是說明這點:關於艾勒比的案子,我不清楚伊伐·索森副局長對你的寄望究竟有多少,你也不必管他對你說過些什麼,如果你自己不希望我插手,儘管直說,我絕不怪罪。只要明白的告訴我,我就向你道聲謝,謝謝你讓我見到這麼幸福美滿的一個家,讓我度過這麼愉快的一個下午。以後我絕不再過問這件案子。」

「伊伐·索森副局長對我相當好。」

「你明知道他的用意是為了穩住自己的職位嘛!」狄雷尼頗為氣憤。

「不錯。不過還有別的原因。狄雷尼先生,你退休多久了——五年?」

「更久一點。」

「那你可能不完全了解局子里的一些變化。現在在職的警察有三分之一都不滿五年的實地經驗;多得是黑人、女人、西班牙裔、東方人等等。同時,大專程度的也愈來愈多。一大票說外國話的男男女女,這簡直是大革命,而我,躬逢其盛。」

狄雷尼無話。

「這些孩子很行,」蘇邁可繼續往下說,「學法律,攻社會學、心理學,還有人際關係,這些都是在幫局裡的忙——對不對?」

「反正沒有害處,」狄雷尼回答。

「整個都市在變,要是局裡一成不變,就趕不上時代了。」

「對,」蘇邁可往後一靠。

「一點沒錯。伊伐·索森副局長也看清了這一點。所以他盡其所能的來重整局子里的一切,以配合這個日新又新的都市。多派少數民族的警察上大街,多調升少數民族的警察擔當高層的職位。要不是伊伐·索森副局長的大力拉拔,我今天怎麼會掛上這兩顆星?想都不要想!所以你剛才說他是為了穩住自己的位子,我承認,確實如此。可是這也在維護他深信的一些東西。」

「伊伐·索森副局長是個不倒翁,你不必替他操心。我跟你一樣欠他一份情。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贊同。我只是希望你做個自主的人。管他什麼副局長,更不必管我。假使你想獨撐大局,但說無妨。無論你能不能破案,這件事都由你作主。再說我插進來,對你,對伊伐·索森副局長,或者對局裡——根本提不出任何的保證。」

場面一冷,蘇邁可低悠悠的說道,「的確,伊伐·索森副局長最初提出這個意見時,我有屈辱的感覺。當然,我久仰你的聲望。只是當時我以為副局長就是不信任我。我幾乎衝口而出,我不需要你或者任何人的協助;我可以獨力辦這件兇殺案。所幸我還是忍住了,回家後重新考慮,再和羅莎討論一番。」

「聰明,」狄雷尼讚賞有加。

「女人對局裡的技術問題一概不知,對於人卻一清二楚——這正是對症下藥。」

蘇邁可嘆了一聲,「羅莎教我看清了這是一件有關自尊的事體。她說艾勒比的案子要是敗了,每一個市民都會講,『看吧,拉丁美洲佬就是不行。』她說我應該盡量的接受援手。還有一點,這樁案子如果能破,伊伐·索森副局長會設法再頒我一顆星,等莫組長退休的時候,升我為正式的刑事組組長。這你知不知道?」

「知道,伊伐·索森副局長對我說過。」

「所以,這裡頭參雜了許多的動機——權術、種族、人事。我也分不出到底哪個動機最強,只有花時間,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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