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到星期一早上,天空碧澄如洗;一顆黃黃的日頭顯露出來,行人也敝開了攏緊多日的衣襟。冷颼颼的風拂著,紐約已呈現早冬的景象,店鋪準備著迎接耶誕,擁販叫賣著熱呼呼的卷餅和炒栗子。

前任紐約市警察局的刑事組長艾德華·狄雷尼對這份早來的節氣,已經有所知覺。這個都市——「他」的步調是愈來愈快了;由溫和一轉而為熱情。鈔票的味道瀰漫在空氣里,這是個花錢的季節。

他漫步在第二大街上,厚厚的大衣披在寬闊的肩頭,硬挺的呢帽端正的戴在頭頂,一雙大腳塞在半統的大皮靴里。一副德高望重的君子形象,全然看不出是一位退休的警官。事實上,警官是無所謂退休的。

爽烈的天氣令他十分愉悅。再加上曼哈頓開張迅速的美食站,更令他心曠神怡;每天都會看到一家新的韓國館,或是法式餐館,或是日本料理店。

還有香噴噴的麵包!這才是狄雷尼最最心愛的美食。他的妻子蒙妮卡說得好,狄雷尼得了一種「三明治痴狂症」。金黃鬆軟的麵包在任何時候對他都是無可抗拒的誘惑。

每一間店鋪他幾乎都要光顧,買這買那,購物袋喂得飽飽的。最後,實在是怕老婆的眼色,才萬分不得已的轉向歸途。

這個壯碩的男人大踏步的走紅磚道上,似乎什麼也不放在眼裡,卻什麼也逃不過他的眼底。當他經過二五一分局,來到自家門口的時候,他看見一輛黑色的別克違規的停在門前,兩名警察在前座,面無表情的瞥向他。

蒙妮卡坐在廚房的凳子上翻看食譜。

「來了客人。」她說。

「伊伐。我看見他的車。你把他安頓在哪?」

「書房。他既不要酒,也不喝咖啡,只說要等你。」

「應該先來個電話嘛。」狄雷尼一面嘀咕,一面擱下裝得滿滿的購物袋。

「都是些什麼呀?」她問。

「雜七雜八的小東西。」

她湊過來嗅一下。

「咻!什麼怪味?」

「大概是血腸的味道。」

「血腸?惡!」

「沒嘗過,先別惡。」

他俯身親一親她的後頸。

「幫忙把這些玩意擺擺好,我去看看伊伐到底有什麼事。」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有事?」

「他無事不會登三寶殿。」

他把衣帽掛好,穿過客廳到後面的書房。輕手輕腳的開門、關門,起初他以為伊伐·索森——紐約市警局的副局長在假寐。

「伊伐,難得難得。」

在局子里素有『將軍』之稱的副局長,張開眼,從椅子上站起身,慘淡的一笑,伸出手。

「艾德華,你氣色很好啊。」

「你的氣色很差,」狄雷尼盯著他。

「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

「的確,」伊伐·索森嘆一聲。

「城裡就這麼回事,你也知道。最近睡得太少。」

「睡前喝一小杯,是最好的催眠劑。老規矩,中午已過,可以來點瓊漿玉液了吧。」

「好,謝謝,一小杯威士忌。」

狄雷尼從酒櫃里取了兩隻杯子、一瓶威士忌,坐回書桌後的大轉椅,斟好酒,兩人碰一碰杯,小啜一口。

「啊,」「將軍」坐下來。

「這會上癮的。」

伊伐·索森是個整潔、拘謹的人。一頭細密的銀髮永遠服服貼貼。晶藍的眼珠嵌在白眉毛底下,炯炯有神的透視著這個世界。膚色紅潤而光滑;可是現在,光潔的鼻子和下顎已現出明顯的皺摺。

「前兩天蒙妮卡和凱倫一道吃午飯,說她精神很好,容光煥發。」

「什麼?」

「凱倫,」狄雷尼溫和的重複著,「你太太。」

「噢……」伊伐·索森心不在焉的笑笑,「抱歉;我沒在聽。」

狄雷尼關心的傾身向前。

「伊伐,沒事吧?」

「凱倫和我?好得很。城裡?壞透了。」

「又是那些權術上的狗屎事兒?」

「哎。不過這次不是市政廳來的;而是局子裡面的狗屎事兒,要不要聽聽?」

狄雷尼不想聽。當初導致他提出退休的主要原因,就是這檔屁事。小偷、殺人兇手,他都不怕,他對付得來;但是,局子里那種拜占庭式錯綜複雜的派系和明爭暗奪,他已經感受到權術的壓力!從裡到外。他的原則是,能避則避,萬不得已時只好妥協。

等他爬升到兩顆星的副組長時,壓力更隨著職責與日俱增。這時候不單是做事,還要隨時注意誰最靠近你,誰最會在你背後捅上一刀。

然後,他登上了三顆星的刑事組組長寶座。他只希望盡忠職守,結果卻是耗費更多的時間去安撫上級,和那些市政大員。

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艾德華·狄雷尼只有交出警章。也許,錯在他本身。他太不「合群」,太不懂得圓融。他脾氣過於火爆,他的自尊過於強悍,他辦案時的自信過於固執。

他既不能改變自己,又無力改善整個警局。因此他趕在胃潰瘍發作之前,自動出局,努力使自己忙忙碌碌,努力忘卻從前的一切,可是……

「好啊,伊伐,」他掛起笑容,「說來聽聽。」

伊伐·索森先喝一口酒。

「你認識莫組長吧?」

「莫比爾?當然認識。警校同學嗎。很不錯的一個人。稍微有點牛脾氣,腦筋清楚。」

「提辭呈了。今年頭一個。前列腺癌症。」

「啊呀,有這種事,我要去看他。」

伊伐·索森垂眼看著酒杯。

「比爾自己想撐到元旦,我只怕他辦不到。請假次數太多,我們不得不找一位代理組長,否則公務都沒法運轉。局長的意思,十二月底要決定人選。」

「代理組長是誰?」狄雷尼提起了興趣。

伊伐·索森抬頭。

「艾德華,你記得這個說法吧,在紐約,警察都是愛爾蘭人,學校都是猶太人,衛生署的全是義大利人?現在變了——局子里愛爾蘭人還是獨霸一方,他們壓根不肯接受擺在眼前的事實——黑人、西班牙人、東方人也進佔了這個地盤。這次代理組長的人選問題,我是希望兩顆星的蘇邁可來擔任。邁可是波多黎各人,在布隆克斯管過五個分局,績效好得不得了。而行動組長康克林建議在布魯克林九個分局待過的賴奧登。這下,我們兩個對上了。」

「可以想像,」狄雷尼再斟酒。

「誰贏?」

「我。我看準了蘇邁可能幹,等時機一到,局長給他再加一顆星,派他為正式的刑事組組長。讓西班牙系的人得個采頭。市長一定龍心大悅。」

「伊伐,你應該搞政治的。」

「我是。」伊伐·索森怪異的笑笑。

「你總不至於特地來告訴我怎麼跟愛爾蘭人較量的故事吧?到底什麼問題?」

「艾德華,禮拜六的報紙看了沒?或是地方電視?著名精神病理學家——艾勒比博士被人殺了?」

狄雷尼注視著他。

「我看到了。死在他自已的診所對不對?離這兒也不遠。我猜可能是吸毒的人為了搶葯乾的。」

「不錯,」伊伐·索森點頭。

「大家都這麼猜。問題是艾勒比的診所根本沒有葯。也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里門、外門都完好無損。其他細節我並不清楚,但是照情況看,他好像是在等某個認識的人。」

狄雷尼傾身向前,專註的盯著面前這位客人。

「伊伐,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對艾勒比的兇殺案這麼有興趣?這類的刑案紐約市一天總有四、五起。我想不通你為什麼獨獨關心這一樁。」

伊伐·索森起身,神經質的來回踱著步子。

「這不是普通的兇殺案,艾德華。這是個大麻煩。理由很多。艾勒比是一位有錢的知識分子,他有許多所謂『高級地位』的朋友。他很得人心——免費義診就是個例子。他的太太——一位心理學家——我見過,非常之漂亮,對我們的抨擊也非常之厲害。更加上他的老爸,亨利·艾勒比,就是當年在第五街建造艾勒比塔樓的富翁,他在曼哈頓的不動產,多過我們兩個人的總和。為這件案,從州長而下,每個人都議論紛紛。」

「嗯,的確有點麻煩。」

「還有一個大關鍵,」伊伐·索森繼績踱方步。

「這件案子是代理刑事組長蘇邁可接手的第一宗大刑事案。」

「喔嗬——」狄雷尼靠迴轉椅,前後慢慢的搖。

「現在可是講到重點了。」

「對,」『將軍』的語氣帶著怒意。

「的確是重點。如果蘇邁可這一炮不響,那第三顆星和正式的官銜全數泡湯。」

「於是你拚老命也要支持他,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對,一點不錯。他最好速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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