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死難贖百年遺恨 第四節

雞籠台灣府衙門客廳,閩浙總督怡良和台灣知府熊一本正爭執不休。

「總督大人,皇上不庇護達洪阿和姚瑩,身為父母官,說句公道話總是可以的吧?」

「一本,你要明白我的難處!洋人追通甚緊,此事不可拖延,惹惱英國紅毛,皇上都擔當不起,更何況你我?」

「大人,這事卑職清楚,達洪阿和姚瑩是卑職部下,他們只是抵禦英軍入侵,的確沒有濫殺英國商民。這只是英方一面之辭,如果拘捕這兩人,卑職心中有愧,有何面目見台灣父老居民?」

「達洪阿和姚瑩的事是小事,台灣居民的情緒也無關緊要,洋人的逼問追查是大事。萬一再惹起兩國交兵,因小而失大,你熊一本的命運是可想而知的,像林則徐這樣的人都被充軍發配,何況一個小小知府?」

「在下官雖小,但相信公理尚在。他們兩人分明是無辜的,難道非要去陷害誣陷他們不可,這豈不是秦檜陷害岳飛時所採用的『莫須有』罪名!」

「熊一本,你好大的膽子,敢辱罵本帥為秦檜!而你知情不報,縱容屬下濫殺無辜,事後又拒抗聖命,該當何罪!」

怡良見熊一本竟敢頂撞自己,甚至出言相辱,惱羞成怒,拍案大發雷霆。恰在這時,台灣總兵達洪阿、兵備道姚瑩來到衙門大廳。

怡良聞報心中暗喜,他唯恐台灣知府熊一本放走這兩人,或這兩人聞訊潛逃他鄉,讓他無法向穆彰阿、耆英等人交待。想不到,竟有送上門的生意!急忙讓熊一本宣這兩人進來。

其實,達洪阿和姚瑩早就接到熊一本的通知,說閩浙總督怡良帶兵前來捉拿他們,並讓他們暫且躲避一下,不可來雞籠相見。熊一本再三叮囑他們,萬萬不可出面,先躲過這風頭,等事情平息後再說。

熊一本一聽達洪阿和姚瑩親自找上門,心中一愣,想掩飾已來不及,只好宣他們進來。

「達洪阿和姚瑩參見總督大人和知府大人!」

「免禮!」怡良表面平靜,心中暗喜地說。

「謝總督大人!」

「你兩位可知本大人來此有何事?」

「屬下不知!」

「本大人就直說了。鴉片戰爭期間,你兩人在雞籠、大安港等地拘捕英國商民、濫殺英人。而現在,英國代表璞鼎查已將你二人控告,皇上特命本官前來捉拿你兩人。但考慮到你們是本官屬下,又知你們一向坦誠正直、敢於知錯改錯。故此,本大人不想將此事搞僵,特請你二人隨本官走一趟,到京中一行,由皇上定奪,我想二位不會抗旨吧?」

怡良也怕這兩人反目,把事情弄僵。自己在台灣雖為他們的上司,但未必能使二人俯首聽令,所以話說得委婉客氣。

「總督大人,你也相信英人的信口雌黃嗎?」

「本大人當然不信。但皇上相信此事,這才叫本官來此帶二位入京,我想二位不會介意吧?」

「皇上相信?」達洪阿聽後冷冷一笑。

「總督大人,這事再奏給皇上,把詳情敘說一遍,由皇上定奪後,再另行解往京城吧!」熊一本極力阻攔怡良拘捕二人。

「如此往返,太耽擱時間,英人不會同意,皇上也會生氣的。倒不如請二位先隨本官入京面見皇上,你兩人再另行申訴,如果真是遭誣陷,皇上自會給你們平冤昭雪,還可能加官進爵。」

「謝總督大人為我二位考慮,去就去,心底無私天地寬!」達洪阿朗聲答道。

「熊大人不必考慮我等安全,我二人相信天理尚存。大丈夫能屈能伸,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去北京面見皇上老兒,看他給不給百姓一個公道!」姚瑩有點氣惱地說。

「姚老弟,不可無理!」達洪阿制止姚瑩再講下去,「我二人甘願受縛,隨總督大人人京面見聖上。」

「好,你二人果真鐵血男兒,到皇上面前,本官一定多方設法為你們兩人辯解!」

「不必了,我兩人問心無愧,就是死也死得光明磊落。『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你二位一路保重!」

「熊大人,你也保重!」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怡良押解著達洪阿和姚瑩二人匆匆離開知府衙門,準備起航回福建再轉行入京。

怡良等人還沒到船,只見港口沿岸已聚數千台灣居民。許多人振臂高呼,有的大罵怡良崇洋媚外,有的為達洪阿、姚瑩兩人鳴冤,有的直嚷著要砸毀怡良的船隻。怡良雖為一品大員,但在這等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哪敢說一句大話,只顧低頭走路。

最後,憤怒的人群圍住。怡良等人,不准他們通行,一齊質問怡良,維護達洪阿、姚瑩二人。

「為總兵大人鳴冤,砸死這吃裡扒外的總督大人!」

「對!砸死這狗官,把總兵大人和姚備道救下來。」

「兄弟們,反了,我們一起反了!」

「先殺這狗官,再殺到北京找那皇帝老兒評理去!」

「殺狗官呀!打死怡良嘍!」

人們七嘴八舌地喊叫著,越圍越多。怡良後悔來台灣,但後悔來不及了,他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達洪阿和姚瑩見百姓為自己不平憤怒,心中十分激動。但自己畢竟為朝廷命官,不能再惹事生非,讓敵人快意,便主動上前說服圍觀的群眾。怡良等人才得以解圍,押解著這兩人登船。

乾清宮御書房。

道光十分不安,近日來他收到許多奏摺,一致為台灣總兵達洪阿和兵備道姚瑩鳴不平。道光心裡也十分矛盾,戰爭期間,各地清軍慘敗,唯台灣一地屢挫英軍,自己也多次下諭旨嘉獎。而今又誤聽讒言將兩人緝拿入京,鬧騰得舉國嘩然、滿城風雨。道光覺得心中有愧,想釋兩人,但穆彰阿多次提醒他要注意英方態度,不能因小失大。兩江總督耆英多次上書要求為了大清國的利益,必須嚴懲二人。這實在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果真如此,誰還會在疆場上賣命效力。可是,這紅毛英人會善罷甘休嗎?

道光正在矛盾之中,太監來報,翰林院編修何紹基求見。道光下令讓他進來,禮畢坐定,何紹基試探著問:「皇上,台灣殺俘一案不可推延,適合早結,否則容易動搖民心和聖上的威望。」

「朕將此案交閩浙總督怡良處審,想不到怡良生病告假回福建了。」

「陛下,這是怡良託病告退,迴避此案。」

「何卿,何以見得?」

「怡總督直轄台灣府,這兩人的所作所為他再清楚不過。如此舉國嘩然,怡良怕眾怒難犯,才告病迴避。皇上,我大清一向是天朝大國,偶有所失,也不能懼洋人到此程度,對之唯命是從,否則,這大清何以託身世界,稱雄東方?」

「朕也知這是紅毛欺人太甚,達洪阿與姚瑩兩人冤屈。朕將這兩人押解回京,明裡是押回審判,暗裡在保護他們。故此,朕將此案交刑部侍郎劉鴻翱審理。準備過了這一風頭,一定加恩重賞這兩人!」

「皇上英明,這兩人確實可用,包括林則徐也可起用。鴉片戰爭以來,南起廣東福建、北到江浙失地喪師者比比皆是。而台灣一府卻能屢敗兇惡之敵,這實我大清棟樑之才,望聖上果作決斷。」

「朕雖老,心卻不老。朕多想振興大清雪洗前辱,但滿朝大臣……」道光微微一嘆:「朕悔不該不聽王鼎之言。」

道光沉默了。

何紹基一陣心酸。一國之君,今天能說出這樣的話,也是難能可貴的。和皇上一同沉默一會,才緩緩地說道:「皇上,應以龍體為重,我大清江山有重振之日!」

「但願如此!」

道光抬起凹陷的雙眼,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聽一對小鳥鳴唱。

不幾日,道光駁回穆彰阿、耆英等人對達洪阿、姚瑩「重治其罪」的要求,下令加恩起用這兩人,台灣冤案終於有所了結。道光在戰敗之後痛定思痛,沒有跟著投降派的路子走下去,而是利用自己的皇權保護了有功的抗敵將領,這也是天良未泯。

道光想重振大清國威,雪洗國恥,這個願望是好的,但他能夠做到這些嗎?

浸淫著濃厚儒家文化的道光在奇恥大辱中掙扎,他並不想成為千古罪人,但卻不巧成為這歷史悲劇的擔當者。他百思不解。然而,一個叫奇汀的外國人卻說中道光的病根:「像中國這樣一個封建王朝是在孤芳自賞、憤世疾俗、目空一切的幻想中養育而成的,他們把所有的文明、資源、勇氣、藝術及軍事上都遠勝過自己的其他國度都當作劣等人對待,這在我們看來是多麼反常。」

自然界的時令雖是初春,大清王朝的氣數已是暮秋。在這傷春悲秋的自然與人文氛圍中,一個自傲而又寡決的靈魂在風雨雷鳴中煎熬著,強撐著……

東北那條河拐了一個彎,仍在艱難地流著,訴說一個遙遠的傳說。

河北那片蕭瑟的皇陵也在靜靜等待著,等待它理所當然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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