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 J

店內呈圓形,中央是一個圓形舞台,周圍擺著圓形的桌子。舞台上的鋼琴自動演奏出樂曲,真是富麗堂皇的一家店。

這家店有合作的警備系統嗎?我為下意識尋找警備公司標籤的自己感到好笑,這該稱為職業病嗎?

雖說是工作日的晚餐時間,但店裡除了一名著裝齊整挺括的男性侍者以外,看不到一個人。也就是說,此時此刻,店裡只有兩個人面前擺有菜品,就是坐在最裡面那張餐桌旁的本田毬夫和大臣。

本田毬夫無法直視大臣的臉。雖然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過無數次,但見到真人的感覺還是有些不一樣。

這個人——本田毬夫忍不住想,完全沒心思品嘗剛端上來的前菜——如果沒有這個人,自己也不會坐在這裡吧。

「你為什麼找我?」本田毬夫問。差不多五天前,就在他有幸拜訪了尊敬的作家三島的家,並收到寫有十年後一起重大事件的加害者信息的郵件後,住在廣島的母親突然打電話聯絡他,告訴他那位大臣似乎想見他,並給了他電話號碼。「終於能和救命恩人見面了哦。」雖然之前一直和母親處於近乎絕緣的狀態,但突然接到她的電話並沒有想像中那般不快,本田毬夫覺得很高興。同時他感到困惑,沒想到「和大臣接觸」一事會真的發生,他甚至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新型的詐騙。

但是,他立刻決定與大臣見面。

與大臣見面的機會恰在此時出現,他只能認為這並非巧合。

在三島家收到郵件,看到那個姓名的時候,本田毬夫立刻就知道說的是那位大臣,那位在二十七年前接住從四樓跌落的自己的大臣。在明白了這一點後,他感到渾身汗毛倒豎。

我必須殺了那位大臣嗎?

「我一直惦記著你。」大臣的嘴角露出溫和的微笑,「對我來說,你那次的事件也是我人生中僅此一次的經歷,不惦記是不可能的。竟然接住了從陽台墜落的小嬰兒……」

本田毬夫點點頭,拿起叉子把蔬菜送進嘴裡,不過完全沒看蔬菜的品種,也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我……」本田毬夫坦白道,「我經常看到大臣您。媽媽,還有爸爸,經常錄下電視上的節目,還會剪下報紙上的報道。」

這是救你的恩人——雙親總是這麼說。而母親口中描述的「接住的瞬間」,隨著歲月的流逝,愈發增添了幾分戲劇效果,經過誇張和各種修正後,變得越來越像一場表演。

大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低下頭,面對著餐桌上的刀。本田毬夫凝視著刀尖,開始感到緊張。他有些焦躁,不知是否該立刻抓起那把刀刺向大臣。

「不,多虧了你,才有了現在的我。」

「我?」

「因為救了你,我的知名度增長到驚人的地步。當時我還只是個第一次當選的新人,所在的黨派也漸漸失勢。多虧了你,我才能繼續當議員。而接住你只不過導致手臂骨折,這種事也太便宜了。」

「要說這個的話,那我才是如字面意思那樣——多虧了大臣,我現在才能在這裡。」

大臣眯起眼,看著盤子被端下,說道:「最近,我忽然想見見你。」

「為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碰巧,碰巧去了一家小酒館,然後在那裡靈光一現,想著差不多可以和你見面了。」

聽到小酒館,本田毬夫想起幾天前讀到的周刊雜誌上的報道——大臣為了彰顯親民而前往小酒館,但只有一位醉醺醺的年輕人來套近乎,而且看起來一點都不愉快。那篇報道如此揶揄,還配了一張似乎是碰巧在場的一個人偷偷拍的照片。根據身為目擊者的拍照者所言:「大臣醉醺醺地嚷嚷:『如果資本主義走上絕路,那就只有發動戰爭了。』」本田毬夫小心地把那篇報道看了一遍,始終無法忽略「戰爭」這個詞。如果這位大臣會在十年後造成一場被害者多達一萬人的事件,那麼以這種規模,的確和「戰爭」相近。

本田毬夫望向放在一旁的包。

他早有準備,會在入口處被搜身,並檢查他隨身攜帶的物品,但事實並沒有那樣。當侍者提出「您可以寄存物品」時,他一口回絕了。

「大概有記者在什麼地方看著呢。」本田毬夫環視沒有人的店內,「把我們的見面寫成諷刺好笑的報道。」

「如果是這樣也沒有辦法,雖然對你很抱歉。不負責任、肆無忌憚地寫作的人;人們去相信想要相信的東西;天很藍,海很寬,政治家被拍磚;懦弱會傳染,男人要出軌。」大臣有節奏地晃著腦袋,他笑著,不知有幾分是出於真心,「但是沒關係哦,真的沒別人在。」

「會安裝竊聽器之類的嗎?」本田毬夫真的有些擔心。

「說不定店外有人把耳朵貼在牆上哦。」大臣開起了玩笑。

本田毬夫想像著有人蹲在牆外,朝這裡偷窺的樣子。

湯來了。容器里盛著綠色的湯,上面點綴著白色的奶油,形成一小片海灣。綠色的海洋變換著形狀。

「前不久我看了一部卓別林的電影。」本田毬夫並不急於說什麼,卻還是沒有條理地說了起來,「裡面有這樣一句台詞:『每一個人都是好人,但組成群體就成了無腦的怪物』。」

腦中忽然浮現這樣的畫面——大臣揮動旗幟,人群響應著,大聲呼喊著前進。是可怕的暴徒嗎?還是要完成某種任務的團體?

本田毬夫強迫自己關注菜肴,握著叉子的手僵住了,另一隻手悄悄靠近,像要把手指一根根扯下來似的,讓手從叉子上鬆開。緊張使他的身體僵硬。

如果眼前的嬰兒在未來會成為希特勒。

腦中浮現出這樣的疑問。

而現在自己要面對的決斷就與之相似。

你能奪走眼前這個看起來純潔無暇、宛如天使的嬰兒的性命嗎?這樣做正確嗎?

自己相信郵件中的信息而殺了人,這麼做又是否正確呢?自己也不過是個兇手。

「我覺得呢,」大臣嘟囔著,「如果這二十七年里,你想到我就想著『啊,我是被這種男人救了嗎』,我會覺得很寂寞,所以我拚命地阻止這種事發生。」他像個孩子似的微笑著,「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多虧你,我才能認認真真從事政治家的工作,這簡直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

「我現在有一個難題。」

「是關於健康方面的嗎?」政治家面臨的問題一般都是這個吧,本田毬夫輕鬆地想到。

就在這時,包里的手機開始震動。「把手伸進包里假裝拿手機,然後突然把拿槍出來。」——本田毬夫的腦中掠過這樣的聲音。這不正是巨大的力量在向他發出「就是現在」的信號嗎?

然而,本田毬夫還沒下決心。他看了看手機,確認是公司打來的電話後嘆了口氣,說:「我能接一下電話嗎?」

「請,請接。」大臣回答,繼續道,「因為沒有別的客人,就在這裡接也無妨哦。」

本田毬夫搖了搖頭,站起身回答:「可能會是些麻煩事,我去外面講,不好意思。」他低下頭,抓著手機,快步走向出口。

雖然他知道公司打來的電話多半是定期確認業務績效,不會是什麼麻煩事,但他想暫且去外面緩解一下緊張情緒。吹吹風,或許能理出思緒,他這麼期待著。

跟站在出入口附近的女侍者打了個招呼,本田毬夫推開沉重的大門走到外面。清風拂面,這裡雖然離繁華街區有些距離,卻是個聚集了高級餐館與酒店設施的高檔場所。

對面是家老字號旅館,古色古香的外牆讓人能直接感覺到它的歷史,即使在暗夜之中都洋溢著威嚴的氣息。

他轉向後方,身體靠著牆邊,按下了通話鍵。

如他所料,這通公司打來的電話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三言兩語應付了之後通話便結束了。本田毬夫把手機塞到屁股口袋裡,然後為了平靜心緒,他準備轉過身做個深呼吸,卻在這時看到一群不認識的男人。

他們全都穿西裝、打領帶,卻完全不像紳士。倒不如說這身抹殺個性的統一服裝,是為了掩飾他們的野蠻氣息。

本田毬夫的喉嚨忽然被掐緊,眼看著就要不能呼吸。眼前一位身穿西裝、留著中分頭的男人正用力擰著自己的脖子。因為難受,他的大腦一片混亂,呼吸也亂了。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腹部被什麼東西抵住了,筒狀的感觸,是槍。槍口在不斷加力,頂著自己,他感到一陣厭惡,就像被男性的生殖器頂著一般。

「大臣在裡面吧?」男人中有人低聲問,低沉的聲音在潮濕幽暗的夜色中顯得很清晰。

本田毬夫沒能回答,因為他的喉嚨被掐著,也因為他懷疑這群明顯帶著危險氣息的男人找大臣的用意。既不會是友好的約談,也不像是去發表正式的請願。他們手上全都拿著武器,每個人都散發出殺氣。受眼前的情形刺激,本田毬夫的心跳加快了。

「用這男人當肉盾,衝到裡面去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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