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章

荊罕儒自於晉州臨汾城樓閱兵之後,隔三岔五便帶十來名親信,故意帶著兵刃,前呼後擁地前往楊廷璋府邸拜訪。這種冒犯的行為,乃是他完全按照趙匡胤的指示在執行。每次荊罕儒登門,楊廷璋照例府邸大門向他開,毫不設防。

楊廷璋有七個兒子,當時五人在真定老家居住生活。楊廷璋將自己最喜愛的兒子楊坦、楊塤帶在身邊,仔細加以調教。楊坦、楊塤兩兄弟不負父親的期望,在後周時已經先後進士及第。周世宗早打算任命楊家兄弟二人,但楊廷璋卻請求世宗暫時將兄弟二人留在他身邊,先加以歷練,今後再正式出仕為朝廷效力。荊罕儒的到來,打破了楊家兄弟二人風平浪靜的生活。楊廷璋為了消除荊罕儒的懷疑,便要求兄弟二人平日里都待在府中,更不許二人離開臨汾城。

楊廷璋原本在自己府邸中安排了二十名軍校作為護衛。荊罕儒一行人在軍營安頓好後,楊廷璋將府邸中的使喚軍校全部都調回軍營。府邸中,只留了從老家帶來的家僕和一些從當地僱用的僕人。

荊罕儒觀察楊廷璋的舉動,稍稍消除了疑懼之心。不過,根據趙匡胤的命令,他每隔數日,便將所見一切如實向京城彙報。

正當楊廷璋覺得荊罕儒帶來的風波漸漸平息之時,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這件事,令楊廷璋感到非常意外,簡直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日,幾個看守城門的軍校將一個人押送到楊廷璋的府中。

「大人,此人指名道姓要見您。問他的來歷,卻閉口不言。」

楊廷璋上下看了那人一番。只見被帶來的人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臉,中等身材,穿著灰布袍子。這樣的人,如果走在大街上,會很容易地隱沒在茫茫人海中。這樣一個人,如果不是主動說要找楊廷璋,看守城門的軍校是絕對不會留意到他的。楊廷璋為人謹慎,長期帶兵,見多識廣,心裡暗自道:「這人倒是個做間諜的好料子。」

「哦?我便是楊廷璋。你要見我,是為何事?你現在可以說了!」楊廷璋和顏悅色地問那個被押來的人。

「請大人屏退左右!」那人臉色平靜地說道。

「哦?!好,你們先退出去吧。」

楊廷璋身邊的諸軍校應諾,都從屋中退了出去。

「好了,你可以說了。你究竟是何人?」

「大人,我受潞州節度使李筠大人之令前來給大人帶個口信……」

楊廷璋一聽,心裡「咯噔」了一下。怎麼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來?這事如果讓荊罕儒知道了,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他的心一下子縮緊了,臉上卻盡量顯出平靜的樣子。

那人繼續說道:「李大人已經決定於四月初起兵,他誠請大人一同出兵,討伐竊位之賊!」

原來謠言竟都是真的!事情果然來了!楊廷璋心中暗暗叫苦。周祖郭威、周世宗柴榮對他都是恩重如山。郭威不僅是他的君主,也是他姐夫,更是他的知己;柴榮對他有舉薦和重用之恩。在他的心中,確實懷念著周祖郭威和周世宗柴榮。當年,聽到周祖郭威故去的消息時,他傷痛得口吐鮮血,幾乎快把心肺都吐出來了,吐血後,又是數日不能進食。那種傷痛,刻骨銘心。自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感到天下彷彿瞬間沉入了一片不可捉摸的大海,不斷生出許多漩渦。他知道,這些漩渦,遲早也要將自己卷進去。當趙匡胤登基之時,他便感到新的巨大的漩渦真的形成了。如今,這個巨大漩渦終於挾著一股難以控制的力量卷到了自己的身旁。他彷彿聽到了大水奔流旋轉的轟鳴聲,覺得自己彷彿正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無奈地仰望著在旋轉中形成的一圈漏斗形的水的高牆。一股巨大的力量來自他的腳下,無情地吸住他的雙腳往下拖曳。他張開雙臂向天空狂亂地揮舞,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往上攀爬,可是巨大漩渦正在征服所有將他往上拉曳的力量。他感到自己正在下沉,正在慢慢往巨大的漏斗形的漩渦中心沉下去。水的高牆,閃著青灰色的光,在他頭頂鋪天蓋地壓過來。

只聽那人道:「大人,先帝待你不薄,大人難道是忘恩負義之人嗎?」

「放肆!」楊廷璋從漩渦的幻境中清醒過來,勃然大怒。

楊廷璋正要拍案而起,轉念一想,不如藉機詢問潞州起兵的詳細部署。正欲開口時,忽然又想到一層,不禁驚出一身冷汗。「若是此人乃當今朝廷派來試探於我的假密使,我如對潞州流露出好感,豈非中了朝廷之計?!」想到這層,楊廷璋努力冷靜下來,琢磨著如何應對這種棘手的局面。

楊廷璋心中暗恨竊取大位的趙匡胤,但是,他也知道,如今的中原大地,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才能左右局面。

「這潞州起兵的勝算又有幾成呢?即使勝了,又於天下太平有何意義呢?世宗經過多年征戰,好不容易開創了中原太平的根基。難道他會希望看到舊日之臣為了爭奪天下而大動干戈嗎?可是,我與潞州李大人當年同事世宗時頗有交情,又怎能忍心與趙匡胤一道與他為敵呢?這可如何是好?」楊廷璋心中一瞬間翻滾著許多想法,一時之間陷入沉默。

沉思片刻之後,楊廷璋拿定了主意:「為了中原太平的根基能夠穩固,這回我是不能與潞州一起爭一時之氣了。況且,如果此人是趙匡胤派出的耳目,假裝以李筠之名求助於我,如果我給予支持,豈非被朝廷抓到了謀反的證據?」

「抱歉,如今天下初定,我認為潞州起兵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恕我不能答應你家大人的請求。」楊廷璋對那個密使說出了真心話。

「……既然如此……就請殺了我!」那人冷冷地盯著楊廷璋。

「不,我會放了你,你且回潞州勸說你家大人,最好放棄謀逆的念頭。」

那人一聽,狂笑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沒想到大人如此懦弱。大人不用放我回去了。我家大人的討賊檄文應該已經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了。還請大人賜小人一死吧!」那張普普通通的臉忽然散發出異樣的光芒。他的狂笑,變成了暢懷大笑,聲震屋宇。

楊廷璋盯著那人的雙眼,努力想從那人一半冰冷一半狂熱的目光中讀出他真實的想法。楊廷璋沒有從那眼光中看到絲毫的動搖,他看到的是憤怒、輕蔑,以及憑藉著意志克制住的對死亡的恐懼。楊廷璋此時已經不再懷疑此人乃是朝廷派來的試探者。沒有哪個試探者會表現出這樣的氣節。

楊廷璋無奈地搖了搖頭,本想為自己爭辯幾句,畢竟還是未說出口,沉吟了片刻,道:「罷了,罷了,看你也是一條漢子!我且不殺你,還請壯士容我借你一用。」

「要殺要剮,任憑處置。不過,你休想從我口中套出什麼東西!」

「我說了,我不殺你。不過,如今朝廷已經懷疑晉州欲反,為了證明晉州並無反心,保得這一方百姓的平安,我要將壯士送往京城,由陛下親自處置你。」

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

楊廷璋的心中,突然浮現出《孫子兵法》中的一句話。

「大人只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吧!又何必以晉州百姓為託詞呢?」潞州密使輕蔑地說道。

楊廷璋一聽,臉上隱隱露出慍怒之色。他經營晉州多年,前後率軍進入北漢境內十數次,攻取仁義、高壁等寨,擒獲北漢刺史、將校數十人,俘獲百姓達數千戶,所獲牛羊更是不計其數。他決非貪生怕死之輩,確實是對晉州與當地百姓充滿了感情。他很清楚,如果朝廷知道晉州欲反,不僅他性命不保,還將牽涉到許多人的性命。在他的部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乃是晉州百姓的子弟兵。如果晉州起兵而事敗,晉州許多百姓必然受到牽連。

潞州密使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楊廷璋那顆驕傲的心。不過他並不想辯解。他知道,密使對他越是仇恨,朝廷就對他越是信任。

但願天鑒我心!楊廷璋終於打定了主意。

「來人哪!將此姦細押送到荊將軍那裡去!」

幾個軍士聞聲一擁而入,二話不說,押了那個人出去。

密使破口大罵的聲音繼續從屋外傳來,好一陣後才隱沒下去。楊廷璋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先帝,若你在天有靈,應該明白臣的真心吧?」他感到兩行熱淚從眼中湧出,順著臉頰慢慢淌下,流過了鬍鬚,流到了嘴唇上。苦澀的鹹的滋味。

他伸手抹了一把臉,穩住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靜靜地坐著,沉默著。

「楊將軍別來無恙啊!」

忽然,隨著一聲大喝,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進了楊廷璋的中堂。

是什麼人?也不通報就進來?楊廷璋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這抬頭一看,嚇了他一大跳。

「哎呀,是什麼風,將司空大人吹到這裡來啦?」楊廷璋慌忙起身相迎。

原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周世宗的生父、司空柴守禮。

「哎!老夫致仕在家,最近閑得發慌,心裡思念故人,所以出來轉轉。」柴守禮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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