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趙普敏感地察覺到趙匡胤似乎對柳鶯姑娘動了情,所以堅決要求一行人都回客棧住宿,而且暗示李處耘與楚昭輔當晚不要帶風月樓的姑娘回客棧,由此斷絕了趙匡胤帶柳鶯回客棧的念頭。對於趙普而言,現在沒有什麼比保護皇帝的安全更重要。他知道,他的全部夢想,他的全部賭注,全都壓在了皇帝身上。如果沒有趙匡胤,他趙普就一文不值。儘管此前趙普暗地裡已經向皇弟趙光義表示以後將效忠於他,但是,趙普很清楚,就當下而言,如果沒有趙匡胤,他就無法實現他心中的夢想。從這個意義上說,自視甚高的趙普在心底其實是將趙匡胤當成了實現自己夢想的工具。

趙匡胤也很清楚趙普的用意,但是,儘管他知道趙普是出於忠心才阻礙他對柳鶯感情的發展,他依然對這樣的處境感到不快。同時,他也多次審視自己的內心,他質問自己是否真的已經愛上了柳鶯。他並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他只是清楚地意識到,柳鶯在他心底激起的波瀾,與他對少時戀人阿琨的感情不一樣,與他心底對自己第一任妻子賀氏的感情不一樣,也與他對如月的感情不一樣。對於柳鶯,他一無所求,他甚至沒有期望過這個可憐的女子能在心裡愛上他。但是,他知道,這個女子撥動了他心底的弦。在離開風月樓的幾天時間內,趙匡胤的心裡對柳鶯念念不忘,不時想起在摟著她的腰肢的時候從指尖傳來的那一絲暖暖的肉體的溫柔,他很吃驚自己竟然會在這種時候對這個陌生的女子產生如此留戀的感覺和強烈的慾望。

這種感覺,讓他對已經死去的妻子賀氏和現在的妻子如月充滿了愧疚。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順從了來自趙普的隱形的約束,不僅僅是為了在近臣面前保持尊嚴,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擔心自己對柳鶯的愛,會破壞他統一中原的計畫。他知道,他的一生都會為了追求這個目標而努力。可是,如果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這個目標究竟有什麼意義呢?當他想到與柳鶯的分離,他感到困惑、沮喪。令他自己感到羞愧的是,儘管他想到了這一層,他還是順從了趙普的約束。「與其說是趙普對我的約束,還不如說是我自己的膽怯與虛偽吧!」趙匡胤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理智就像水珠,愛情的火焰一旦真的燃起,會將理智的水珠蒸發得無影無蹤。

趙匡胤最終決定無論如何在離開淮南之前要再見柳鶯一面。於是,在暗訪淮南半個月之後,趙匡胤堅持要再次去趟風月樓。這次,趙普、李處耘和楚昭輔三個人只得聽這個新皇帝的話,陪著他故地重遊。趙匡胤特意讓老鴇叫來第一次來時遇到的那幾個姑娘。

這個晚上,趙匡胤等四人與幾個姑娘一起,像上次一樣喝酒閑聊。趙匡胤請幾個姑娘輪流唱一首曲子,但是當柳鶯唱完一曲的時候,他卻堅持讓她再唱了一曲。

趙匡胤離開風月樓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對柳鶯說:「明日,我來請姑娘吃飯吧。」他知道,自己實際上明天就要離開揚州回京城了。為了給自己再見柳鶯一次找理由,他自我安慰地想:「吃了飯再走也未嘗不可呀!」

柳鶯從趙匡胤溫情脈脈的眼中看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情意,但是,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眼睛所見的只是幻想,害怕自己心中所體驗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覺。「難道,他真能真心對我這樣一個風塵女子嗎?算了吧。他這時的情意,只不過是一時的動情而已。」她這樣充滿悲傷地想著,口中說出了違背自己心意的話:「不用了,謝謝你。這幾年,我自己攢了些錢。就在昨日,已經與嬤嬤商量好了,贖了自己。天一亮就離開揚州了。我會去灃州,去投靠我的一個叔叔。」

「難道真這麼巧,天一亮就離開?」趙匡胤有些驚訝,口氣中充滿了失望與無奈。

「是啊,本不想與你說了……」柳鶯低垂下頭,傷心地說道。

「想不到,見面即是離別……」趙匡胤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突然想起了阿琨,那一年,也是他放了手,為了追求心中的夢想,告別了阿琨,踏上了征戰四方的道路。從此,那個讓他第一次墜入愛河的女人,再也無法回到他的身邊。如今,眼前這個他從心裡愛上了的女人,讓他再次面臨別離——而且是一次近乎永別的別離。「難道不是嗎?難道我與她還能再次遇上嗎?難道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價嗎?」趙匡胤悲哀地想著,夫人如月的面容也浮現在他的眼前,「還有如月,完全是因為我才變得不幸,如果她嫁給別人,也許會得到幸福。難道我不愛她嗎?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世宗安排嫁給我的,我才不愛她嗎?還是——還是我害怕真正愛上她會給她帶來厄運呢?如月懷了三個孩子,都夭折了,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呢,是因為她嫁給了我嗎?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是讓柳姑娘走吧,也許,這樣對她是公平的。假如我真的會給她帶來不幸,我又有什麼理由將她留在身邊呢!走吧,如果命運真的讓她離開我,就讓她走吧。老天,如果你真的還能對我有一點點眷戀,就讓她留下吧,留在我身邊。不,還是讓她走吧!」

趙匡胤顛來倒去地想著。

柳鶯無言地望著陷入沉默的趙匡胤。從趙匡胤眼中,她看到了濃濃的悲傷。這悲傷,像烏雲一樣,出現在他的眼中,掩蓋住了原來光芒四射的眸子。她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人的眼中,充滿了如此多的悲傷。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黑色的悲傷,在黑色的悲傷裡面,看到了黑色的孤獨。兩行熱淚從她的眼中滾了下來,掛在她粉嫩的臉頰上,又從臉頰上滑落,落在了她舉在胸前的雙手衣袖的袖口上,然後在衣袖上慢慢散開,浸濕了那柔軟的光滑的綿綢。

「我明日午後也要出發回汴京城了……」趙匡胤說道,他綳著臉,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

趙匡胤與柳鶯,這個時候完全沉浸在他們兩個共同製造的悲傷的空間中,他們旁邊,趙普、李處耘和楚昭輔三人正各自與一個姑娘高聲說笑。這些說笑聲,在他們耳邊縹縹緲緲,彷彿離他們很遠很遠。這些說笑聲,儘管在他們耳邊響著,但是在他們心裡卻沒有激起任何有意義的聯想。他們也同樣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危險正在像陰影一樣,悄無聲息地向他們逼近。

此時,風月樓二樓,臨街一面,一個神秘的黑衣人打開了一個包間會客室的格門,邁步走到了迴廊上。大紅燈籠的光芒為他的身子籠罩上紅光。他緩緩沿著迴廊走動,不時將眼光望向遠方。看起來,他似乎在欣賞著揚州的夜景。他慢慢走到臨街迴廊的一邊盡頭,折了個彎,拐到了二樓側面的迴廊上。在一個帶木格子的鉤窗前,他停住了腳步。他警惕但似乎是不經意地往兩邊看了看。這段迴廊,不是臨街的。紅色梔子燈籠的「瀑布」在臨街的一側。燈籠紅色的光芒照不著他。這段迴廊上,除了他之外,只有月華投下一些橫豎錯亂的大樹枝葉的影子,但是一個人也沒有。他在那扇鉤窗前立住一動不動,裝出往遠處看夜景的樣子。過了片刻,他緩緩移動一下身體,扭過身子,用手指蘸了一下口水,輕輕地戳破厚厚的窗紙。他微微低下身子,眯著一隻眼睛,透過窗紙的破洞悄悄往屋內窺視。透過這個破洞,他看到包間會客室內燭火輝煌。在數對男女中,他看到了他的目標正在與一個年輕的姑娘輕聲細語地交談。

神秘人心中不禁狂喜,他覺得自己的機會已經來了。他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型弓弩,用極其緩慢的動作將一支弩箭裝上弓弩的機關。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冷靜地準備好了刺殺工具。他將這支小弩慢慢地塞進窗紙的破洞。也許是由於過於激動,他的手有些顫抖。他屏住了呼吸,冷靜了片刻,終於扣動手中弓弩的扳機。伴隨著一聲尖銳的聲響,一支小弩箭飛出,直奔他的目標飛去。

這個神秘刺客的目標,正是趙匡胤。

飛弩劃破空氣的聲音驚醒了歡聲笑語中的楚昭輔。他聽得響聲,扭頭看去,只見會客廳的鉤窗外人影一晃。楚昭輔心知大事不妙,緊張地大喝一聲,便騰身往窗口撲去。

在撲向窗口的同時,楚昭輔又大吼了一聲:「有刺客!」

李處耘的反應其實比楚昭輔還要早,他幾乎是在神秘人拿出弓弩塞入窗紙破洞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在神秘人發射弓弩的一剎那,李處耘正好發現了他的方位。幾乎是弩箭射出的同時,李處耘已經抓起一隻木碗向飛出的弩箭擲去。

但是,木碗的速度畢竟沒有弩箭快,它只是輕輕掠到了弩箭的尾巴。

那弩箭被旋轉的木碗微微一碰,稍稍改變了方向,斜斜射向柳鶯。

趙匡胤此時不及多想,用力將柳鶯往旁一推,只聽「噗」的一聲,那隻從窗紙破洞中發出的弩箭正好射在他的肩膀上。他頓感一陣劇痛襲來,身子一晃,幾乎跌倒。

趙普見到如此突變,不禁一聲驚呼。

趙匡胤被弩箭射中後,上身搖晃了一下,隨即翻身倒下。趙普和李處耘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慌忙撲上去扶住趙匡胤。

這時,楚昭輔已經破窗而出。他在二樓迴廊上站穩的同時,只見一個黑衣人已從迴廊往旁邊的大樹縱身躍去。只見黑衣人腳下一點,半空中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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