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雲層遮住了月亮,雲層稍薄之處泛著清白的朦朧的光。除了那一片微光有些生機之外,黑蒙蒙的夜空中,彷彿一切都是死的、停滯的。不過,夜空中的雲在人無法感受到的高空的風流中緩緩移動著。那片光華朦朧之處的雲彩,以肉眼很難發覺的速度,極其細微地變幻著自己的輪廓。

柴守禮府邸的前院里,高高懸起了數盞紅紙糊的燈籠。燈籠的紅光與四周濃重的黑暗爭奪著勢力範圍。高大的槐樹靠近紅燈籠處的一些葉子,被燈籠的紅光照著,一片一片像是半透明的琥珀。隱沒在黑暗中一簇簇一片片的葉子,彷彿是無數藏在暗處的眼睛。在這個院子里,在這個空間中,正在上演著一場光亮與黑暗的無聲較量。

黑暗與光亮,由於它們的本質差異,使得它們彼此對抗。但是,在它們對峙的時候,卻很難分清是黑暗侵擾了光亮,還是光亮侵擾了黑暗。在黑暗與光亮交融的空間中,也很難看清楚到底是黑暗將戰勝光亮,還是光亮會將黑暗擊退,在這個空間中,甚至很難分清哪裡是黑暗,哪裡是光亮。

晚上的「武后宴」設在前院正屋旁邊的一間用作餐廳的大屋裡。婢女小梅負責在屋外侍立。菜是由廚師先在廚房做好後端到餐廳門口,交給婢女小梅,再由小梅端到餐廳里去的。屋裡面的大圓桌子旁坐著四個人。主人柴守禮坐在上首,右手邊坐著王溥的父親王祚,左手邊依次坐著王彥超的父親王重霸、韓令坤的父親韓倫。柴守禮今夜宴請的三位老人,他們的兒子如今或是當朝重臣,或是坐鎮一方的大將:王溥是當朝宰相,王彥超是檢校太師、西面緣邊副都部署兼中書令,韓令坤是天平軍節度使、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同平章事。這三個老頭,因為他們各自的兒子的緣故,平日在洛陽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

「司空大人啊,不是兄弟我多嘴,你這當口兒擺什麼武后宴啊?」長著稀疏山羊鬍子的王祚喝下一口酒便說話了。他在致仕後被拜為左領軍衛上將軍。致仕不久前,他被趙匡胤升為宿州防禦使。他去那裡只幹了幾件事,那就是督導百姓鑿井,整飭了城內的防火設施,還修築了城北堤壩防禦水災。隨後,他請求致仕回家養老,先回到了京城,但是沒幾天就決定遷到洛陽居住。他對洛陽是有感情的,因為很多年前還是做小吏的時候,他跟隨晉祖進了洛陽,當時掌管鹽鐵文書,從那時候起,他正式走上了仕途大道。這些年來,他當過後漢的三司副使,做過後周的刺史、團練使,還做了幾天宋朝的防禦使,他素有心計,尋摸著物極必反,自己四朝為官,做官也做夠了,想想還是退休為好。他又想,如今自己的兒子王溥在朝廷里任三宰執之一,自己在京城侍著,難免讓人有些議論。朝廷中政治風雲說變就變,他想著自己年紀一大把了,還是圖個清閑享樂的好,於是便決定遷居自己發跡的洛陽城。到了洛陽城後,便與早有交情的柴守禮等人來往很密,隔三岔五宴飲玩樂,倒也神仙般快活。可是,自符皇后被遷居洛陽柴守禮宅內後,他也不敢隨意去往柴府了。這些日子正憋得難受,正好柴守禮主動來邀請,他便壯著膽子來柴府喝酒。可是,一見開席的架勢,便知道今日司空大人柴守禮設的宴席是洛陽著名的「武后宴」。「如今符皇后被封為周太后,正在他宅里居住,難道老柴真是老糊塗了?或者是假裝糊塗?」王祚說出自己的疑問時,心裡這樣想著。

「哦,怎麼就不能擺這武后宴了?老夫年年都擺這宴席啊,上將軍何出此言?」柴守禮裝作一臉困惑的樣子,其實,他正等著這樣的問題呢。沒有這樣的問題,讓他主動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那才容易被人拿到把柄呢!現在好了,既然有人問,順便就可以套套口風了。

「老柴啊——」一杯酒下肚,王祚不再稱呼柴守禮為司空大人了,改稱「老柴」了。

「啊?」柴守禮拖著長音,打了個哈哈。

「老柴啊,兄弟我也是當過官,打過仗的人。想當年,兄弟我跟隨漢祖鎮守並門,也跟那契丹干過,兄弟我開過大秦山,通過商路,也疏通過淮河,開通過航道。兄弟我這幾十年來,見過的人,遇過的事算不少啦。」說著,王祚又仰頭喝了一盅酒。人老了,就是愛從當年的事情說起,一副英雄當年的架勢。柴守禮微笑著,聽著老朋友不知說過多少次的光輝業績。

「兄弟我不是怕事啊——老柴啊,現在周太后可就在你宅內住著,你說你擺什麼『武后宴』呢,還找我們幾個來?你這不是讓老哥老弟們難堪嗎?萬一讓朝廷知道了,那可是容易引起猜忌啊!」王祚終於開始說出自己的擔憂了。

「老王啊,咱都是致仕的人咯,擺個宴席算什麼?想當年,老夫在洛陽街頭打死了那個敢擋老夫路的刁民,洛陽的官員告到京城,世宗也不理睬。更何況,今個兒也就擺個宴席,就算叫武后宴,如果各位老哥不往外傳,又有誰會知道呢?」柴守禮故意提起了世宗,想要看各位老朋友的反應。方才王祚的話,已經讓他知道,這幫老哥們與他一樣,對新王朝的皇帝還是有些顧忌的。

「是啊,就擺個宴席,朝廷能拿我等怎樣?」王彥超的父親光祿卿王重霸哼哼道。他的臉特別長,說話的時候高高昂著下巴,翻著白眼,一臉兇相。王彥超在周恭帝即位後,被加官為檢校太師、西面緣邊副都部署,依舊鎮守鳳翔。趙匡胤兵變登基後,給王彥超加了中書令的官職,責令他定期回京朝覲。王重霸見新皇帝沒有動自己的兒子,反而給他加官,心中很是得意。但是,這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令人感到不解,有一類人從來不懂得感恩,這類人對別人的仁厚與寬大不但不會感激,反而會把它們看成是懦弱的表現。這個王重霸就是這類人,他不但沒有對這個新皇帝有感激之情,心裡反而對朝廷的這個新皇帝有蔑視之意。

「話不能這樣說,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世宗啦!世宗的脾氣你也知道,那是火爆直爽得很的!如今的新皇帝,他給你兒子加官,那是為了收買人心,不一定就是對他沒有提防。老哥,你別忘了,當年你兒子在復州任防禦使的時候,今上還未發跡,曾經去投靠你兒子。可是你兒子當時卻拒絕收留他哦!萬一哪天今上突然想追究此事,你恐怕也是吃不了兜著走啊。」王祚扭著頭,壓低聲音對王重霸說道。

「這——哎!」王重霸心裡也是擱著這個事情,王祚這麼一說,不禁面露愁雲。

韓令坤的父親韓倫吃了口菜,咂吧著嘴說話了:「今上的脾氣,真是讓人難以琢磨啊。那一年,我兒令坤隨世宗出征淮南,帶著兵進擊時被圍,本可退守六合,可是今上卻下令,凡過六合者格殺勿論!雖說當年他有世宗號令固守,可下令也是夠狠的!司空大人,我看上將軍的話說得不錯,咱都得要小心啊!」

話說到這裡,婢女小梅正推門將一大盤熱菜端了進來,幾個老頭兒都停了話,沉默著喝酒。小梅出去後,又從另外一個廚師手中接過兩盤熱菜,再一次進屋上了菜。

「來來來!嘗嘗,嘗嘗,『帶子上朝』!」

待小梅出去後,柴守禮提高了嗓門,故意將「帶子上朝」四個字說得很響。

柴守禮在小梅上菜的時候笑眯眯地盯著她曼妙的身姿看。韓倫看在眼裡,這時候嘴一咧,壞笑著說:「哎呦,司空大人,您可真是艷福不淺啊!這個小妾不錯啊!」

柴守禮聽了,仰天大笑,說道:「不是小妾,只不過是個婢女!三十貫,六年的身契!」

韓倫笑道:「少掩飾,少掩飾!即便是婢女,被司空大人收了,還不是成了妾!哈哈哈!」

柴守禮拿手指點了點韓倫,笑道:「你這老小子!」

「司空大人可要保重身子哦!」韓倫猥瑣地大笑起來。

柴守禮得意地捋了捋鬍鬚,說道:「老了老了,飽飽眼福而已!老弟如是喜歡,老夫改日買幾個姿色好的年輕女子,給你府上送幾個!」

韓倫仰起滿是老人斑的臉,狂笑起來。

精明的王祚卻在這會兒皺起了眉頭,他已經感覺到今日的宴飲安排得有些蹊蹺。只聽他說道:「老柴啊,兄弟我看老哥今日是有話要同我們幾個說啊。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說說吧!」

「哎!既然上將軍這麼說,我也不瞞各位了,我就跟各位老哥說說心裡話!」柴守禮見時機成熟,拿起酒杯自己喝了一杯,開始打開話匣子。

「不瞞各位,老夫今日上午剛剛得到密報,據說潞州節度使李筠將軍準備起兵反宋了!」柴守禮壓低聲音說道。

為了凸顯事情的嚴峻,柴守禮將陳駿告訴他的消息說得鐵板釘釘似的。

此言一出,王祚、王重霸、韓倫均是臉色大變。王祚一瞬間將手中的酒杯重重頓在桌上,杯中酒濺起了老高,他沖柴守禮瞪著眼睛,像只被驚嚇的野獸;王重霸手中舉著夾菜的筷子愣在那裡像尊雕塑;韓倫則低下頭,眼睛盯著面前的酒杯,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

柴守禮將幾個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裡,繼續說道:「李筠在潞州坐鎮多年,與北漢關係也不錯。如果他們聯手攻擊中原,與今上之間的對抗鹿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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