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如果真的可以,就讓我把心切開吧,一塊兒一塊兒,分給那些我愛的人。寧願做一個空心人啊!就讓我做一個空心人吧!以這無心的軀殼活在這世上,去為那些我愛的人,和那些可憐的人努力奮爭吧!」

趙匡胤離開淮南的時候,就是這樣彷彿跟老天鬥氣一樣想著。

他懷著無比惆悵、無比哀傷、無比無奈又無比堅決的心情,任由馬兒背負著自己,一步一步,一丈一丈,一里一里,慢慢遠離那個讓他進一步看清自己內心的地方。在那裡,他看到了自己的懦弱、自己的虛偽。他為自己的情慾所困擾,他為自己的責任所壓迫。

他騎著馬,挺著肩背,茫然地盯著前進的方向。他感到,隨同他的幾個近臣,好像慢慢往無邊的白色的深處退去,隱沒在詭異的、濃濃的大霧中;路上彷彿只剩下他,一人一騎,寂寞孤獨地穿行在白茫茫的大霧中。在這漫天的大霧中,他默默地回想著遇到她的那一刻,回想著與她短暫相處的一幕幕。他沒有想到會再次愛上一個人。這種愛,不同於他與年少時戀人阿琨之間單純卻又被命運捉弄的愛,不同於他與亡妻賀氏之間平淡渾厚的愛,也不同於他與現在的妻子如月之間沉鬱憂傷的愛;這種愛,出乎自然,出乎感覺,在一兩次眼光相遇之後,彼此便註定被吸引,而當彼此都意識到時,卻實際上早已經深陷其中。他想起她生氣時微微噘起的嘴,他想起她開心時靈活流動的眼波,他想起她指尖傳來的絲絲溫馨。他的心顫抖起來,他的身體顫動起來。他感到心燃燒起來,心火很快要從他口中噴薄而出。他使勁地咬緊牙關,閉緊嘴,彷彿只要這樣,就可以將心火咽回去,壓下去。他的心是那麼熱,熱得像鍛鐵的熔爐;他的臉色,卻像十一月里陰沉的天空,透著清冷與寒氣。

天下布武,實是不易。可是,在感情面前,心裡再嚴密布武,再堅固設防,也會變得脆弱無比,變得一觸即潰啊!

「愛,如果是深不可測的海,我願意一頭紮下去再也不浮上來。愛,如果是永無光明的夜,我願意一世迷失在其中再也不見白天。」那一刻,他想把這個想法告訴她。可是,他終於還是沒有機會說出來;或者,根本不是沒有機會,而是他錯過了機會。他沒有說。他眼睜睜地看著機會,讓它流過了。

為了勝利和榮譽,他願意賭上自己的生命。為了開創一個太平的時代,他願意賭上全部的人生。為了愛,他願意賭上自己的心。可是,為了愛,他能賭上整個王朝和天下的百姓嗎?

他沒有想到,在暗訪淮南短短的日子裡,會發生他沒有想到的事情,會遇到自己沒有想到會遇到的人,也沒有想到會在遇到這個人後又如此突然地分離。能用什麼來解釋呢?他能怪誰呢?怪自己?怪她?怪他的重臣與侍從?怪誰都沒有用啊!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半個月之前,趙匡胤在接見南唐使者之後,暗暗擔心南唐會與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勾結,因此力排眾議,帶著幾個心腹,微服暗訪淮南。對於淮南,趙匡胤並不算陌生,他與他的父親,都曾在這片土地上戰鬥過。但是,如今,坐鎮淮南的不是昔日的敵人,而是昔日的戰友,或者說亦可能成為未來對手的昔日戰友——李重進。

南唐江北十四州於三年前盡落於後周的控制中,這塊富饒之地,由那時起成為後周版圖的一部分。趙匡胤受禪登基之後,這塊土地理所當然地歸屬於新的王朝——宋。趙匡胤要暗訪的地方,是淮南節度的鎮所揚州。

像中國許多著名城市一樣,揚州的歷史可以說上幾天幾夜。在中國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度,一個城市、一個地名,它們的淵源往往可以上溯到上古。自從有了文字,中國人便不厭其煩地記錄下它們的歷史。不同時代,不同的人,記錄著同一個地方的名字在歷史長河中的變遷,記錄著同一塊土地上的物產、名勝,記錄著生長在同一塊土地上的著名的人物、他們的事迹、他們的文章和詩句,記錄著他們的生與死。於是,漸漸地,在各種方誌、各類史書上,一塊土地、一個地名,便漸漸有了不朽的生命,它們是土地,它們是物產,它們是山川,它們是那些捨生取義的勇士,它們是那些為國為民的政治家,它們是那些文采飛揚的文學家。人們有時也將它們與奸臣、惡棍、殺人犯、嗜血狂魔聯繫在一起,那完全是為了警醒後人。有些人給這片土地和這個地名帶來了恥辱,他們應該遭到唾棄和鄙視。於是,一塊土地、一個地名,便有了喜怒,有了哀樂,有了豪壯,有了溫柔,有了乖戾,有了平和,有了洒脫,有了殘暴,有了寬仁,有了一個人可能擁有的一切性格和情感。於是,一塊土地、一個地名,便將中國人的前世、今生、後世緊緊聯繫在一起,它們超越家族的血緣,它們超越民族的分別,它們超越了時間。於是,它們從古到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穿越無數春秋冬夏,彼此相連,彼此呼應,漸漸形成一個容納了無數記憶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中的每一塊土地、每一個地名,對於這個共同體而言,都是那麼重要。對於這個共同體中的每一個人而言,往往想到一片土地、一個地名,便會熱淚盈眶,便會百感交集,因為,就在這片土地上,就在這個地名中,他或她可以感受到數千年來祖先血脈的流動,可以感受到無數歡喜與悲傷,伴隨著時光的洪流,衝擊著在時間中旅行的孤單的個體。揚州,也正是這樣一個地名、這樣一片土地。

揚州,古又稱廣陵郡。《禹貢》稱:「淮海維揚州。」唐虞時期,淮水與大海之間,都是揚州的州域。

《爾雅》云:「江南曰揚州。」這說的是江南之氣多燥勁,厥性輕揚,所以叫揚州。戰國時,揚州之地屬於楚國。秦國時揚州為九江郡。西楚霸王項羽,曾將這片土地封給英布。漢景帝四年(前153),此地更名為江都國。從此之後,揚州地域或者為郡,或者為國,置廢不定。前漢時期,揚州地域的行政隸屬多變動。到了後漢,揚州理歷陽,後又改理陰陵。魏國時期,揚州刺史理壽春。司馬懿曾孫,司馬覲之子司馬睿(276-323)十五歲襲封琅邪王,「八王之亂」後期依附於東海王司馬越。司馬越任命司馬睿為平東將軍、監徐州諸軍事,留守下邳。揚州歷史上一個重要的發展時期是東晉。在漢主劉淵起兵後,西晉朝廷處於風雨飄搖中,王導向司馬睿獻上計謀,請移鎮建鄴。西晉朝廷遂於永嘉元年(307)以司馬睿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司馬睿於九月南下,都督揚州。司馬睿在王導、王敦輔佐下,終於在江南立足。316年,漢劉曜攻入長安,俘晉愍帝,西晉亡。次年,司馬睿即晉王位,始建國,改元建武,並於318年即皇帝位,改元大興,據有長江中下游以及淮河、珠江流域地區,史稱東晉。這一時期,江都郡改為南兗州。梁末,揚州地域入北齊,改為東廣州。歸陳後,又改回原來的名字。577年,北周滅北齊,統一北方。此前,揚州地域復歸北齊,入周后,又改為吳州,並設立了總管府。581年,楊堅受禪代北周稱帝,改國號隋,北周亡。隋朝開皇九年(589),吳州改為揚州,仍然為總管府。隋煬帝將揚州改為江都郡,在州內大建宮殿,號為江都宮,揚州繁華,盛極一時。隋朝末年,天下義軍蜂起,各地政權分立。唐高祖武德初年,天下一片混亂,群雄爭奪勢力,唐當時尚是一個地方政權,各地有大小十四個政權各自為主。唐武德二年(619),義軍首領李子通從海陵率兵攻破州城,並佔領了江都。武德三年(620),另一支義軍首領杜伏威率兵打敗李子通。不久,杜伏威歸附唐朝,任和州總管、淮南安撫大使。唐朝在潤州江寧縣設立了揚州,而將隋朝時的江都為南兗州,設立了東南道行台。同年,杜伏威進使持節,總管江淮以南諸軍事,任揚州刺史、東南道行台尚書令,封吳王。唐朝平定各地勢力後,杜伏威為消除朝廷猜忌,主動進京覲見,卻被軟禁在了京城。武德六年(623),杜伏威起兵時的夥伴輔公祏起兵叛唐,自稱皇帝,國號宋。輔公祏佔據了江北諸州,毀掉了江南的宮殿,江都城遂荒廢。624年,李孝恭討平輔公祏,改南兗州為邗州。626年,唐朝取消江寧縣的揚州,改邗州為揚州大都督府,督揚州、和州、楚州、滁州、舒州、廬州、壽州等七州。唐貞觀十年(636),改大都督為都督,督揚州、滁州、常州、潤州、和州、宣州、歙州等七州。在唐開元年間,揚州屬於淮南道,淮南道分為十四個州,分別是申州、安州、沔州、光州、黃州、壽州、蘄州、濠州、廬州、舒州、楚州、滁州、和州、揚州。揚州北接楚州,西鄰滁州和舒州,東面是大海。唐龍朔二年(662),揚州升為大都督府。唐天寶元年(742),揚州改為廣陵郡,依舊為大都督府。唐乾元元年(758),廣陵郡復為揚州。從此後,唐朝在揚州設置了淮南節度使,以親王為都督,擔任節度使,以長吏為節度副使,知節度事。揚州一直都是淮南節度使的治所。到了五代南唐時期,揚州又稱為江都府。

入宋後,揚州還叫揚州,揚州城依然是淮南節度的鎮所。作為區域「州」的揚州,範圍卻比唐代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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