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六章

韓敏信兩隻手臂撐在州橋那塗了紅漆的木欄杆上,俯著上半身,眼睛盯著州橋下的水面,不時在水面上左看右看,彷彿要在水裡搜尋什麼。

橋下的那一片汴水泛著青色的波濤,在稍遠處,滾滾波濤看起來是黃色的,黃色當中,也裹挾著一些綠色的波浪。因為是一個陰天的午後,照耀著河面的光線並不強烈,青色、黃色、綠色的波濤,輕柔地蕩漾著,閃爍著銀灰色的光。光,並不是很耀眼。

「他們都死了,就留下我了。如果那天王彥升把我也殺死,我就不會受到這樣痛苦的煎熬了。原來,失去親人的痛苦,竟然是這樣的。為什麼這種痛苦不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逝呢?為什麼我在水裡,在雲里,在夢裡還會看見他們的臉,他們的眼睛?為什麼呢?父親、母親,你們可知道我遭受的折磨嗎?也許有一天,我會忘了你們的樣子,是否忘記了你們的樣子,就不會痛苦了呢?我一定會為你們報仇的,我向你們發誓!我會殺死他們,趙匡胤、王彥升,我會將他們一個個除掉。不,僅僅殺了他們還不夠,我要毀掉他們,慢慢地,慢慢地毀掉他們。我要毀掉這個王朝,一點一點地毀掉它。就像白蟻吃掉整根木頭,整座房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它們,不露痕迹地吃掉它們,只有黑夜才聽得到它們被毀掉的聲音。它們會斷裂,它們會崩坍,它們會徹底完蛋。他們必須為自己的殺戮付出代價。即便他們想用整條汴河的水來洗刷雙手,也無法洗掉他們的罪惡。他們手上的鮮血,他們自己是擦不掉的,是洗不掉的。他們必須付出代價!」

韓敏信看著波動的河面,悲傷地想著。

這時,他發現遠處河面上有一個漩渦。它瘋狂而神秘地旋轉著,綠色、青色、黃色、銀灰色,彷彿調和了河流上所有的顏色;它不停地旋轉著,彷彿想把整條河流的水都吸納進去。於是,他便像發現一個新奇事物一樣,定睛觀察起來。他心裡的悲傷憤怒在這短暫的時刻稍稍減輕了一些,彷彿它們被河面上的漩渦帶到了深深的河底給沖走了。

陳駿走到韓敏信的身邊,彷彿遇到一個老朋友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韓敏信扭頭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扭過頭,腦子裡一片空白地盯著河面上那個似乎具有神奇力量的漩渦。

不知是什麼原因,韓敏信的腦海之中,突然閃電一般閃過了《入楞伽經》中的一段偈語。譬如巨海浪。

斯由猛風起。

洪流鼓冥壑。

無有斷絕時。

藏識海常住。

境界風所動。

種種諸識浪。

騰躍而轉生。

這段偈語,韓敏信曾經於多年之前在經書中讀到。當年,只是出於年輕人的好奇去探索那深奧費解的經書。這幾句,由於其美好的音韻節奏,使年輕的韓敏信頗為所動,便誦讀多遍,記在心中。至於其中的哲理佛意,他卻沒有刻意去鑽研。

可是,在這一時刻,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幾句話呢?莫非是因為那河面的漩渦,將記憶捲入最為深邃的思想的幽冥之地?還是心中的痛苦與仇恨的大浪,捲走了記憶的浮塵,露出了埋藏最深的思想的寶藏?

韓敏信在心裡再次默誦那突然浮現的佛家偈語,心想,人生真如同佛經所云,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啊。可是,哪裡知道,海面上會突然捲起滔天巨浪!這是因為那猛烈狂暴的風暴的緣故。我的生活之海,不正是因為兵變的風暴而掀起了狂烈巨浪嗎?大浪啊,你們就這樣咆哮吧!你們就在我人生的溝壑中號叫吧!我的人生之海,再也不會風平浪靜,再也不能澄澈清明了。什麼是藏識海?什麼是境界的大風?不要告訴我,我的仇恨就是所謂的「諸識浪」,不要騙我了!難道,仇恨是假的嗎?難道,親人的死是假的嗎?佛經啊,我曾經因為你美好的詩文般的音韻而將你記在心底,可是,多麼可笑,多麼可笑啊!我怎能對親人的死視而不見,我怎能讓心裡復仇的波濤平息!

一個被仇恨左右心靈的人,是不可能體會到佛語的深意的。韓敏信此刻尚不能超越內心仇恨的魔障,反而詛咒起佛經來。

陳駿沒有說話,挨著韓敏信站住了。他也微微俯著上半身,用兩隻手臂支著橋欄,眼睛也盯著橋下的水面。「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韓公子了,他的眼睛裡充滿了仇恨,還有迷茫。他看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想,我也不是原來那個陳駿了。不,我和他不一樣。我又怎能體會他心中的痛苦呢?我是為了報他父親的恩,報韓通的恩,可是他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他跟我不一樣。他的計畫,比我想像的還要瘋狂。這樣也好!我不是一個人孤獨作戰。但是,現在看來,他彷彿更喜歡單獨行動。我得提醒他,不然,我們的復仇說不定會毀在他瘋狂的計畫中。可憐的人啊!」陳駿感覺到這些想法盤旋在自己的腦海里,察覺到了自己對韓敏信的憐憫,對自己有些不滿。「好了,現在不是憐憫的時候。我也是個可憐可悲之人。我與他至少有一點相同,我們都是喪家之犬,是趙匡胤和王彥升毀了我們!」

這個時候,州橋上人來人往。在橋兩側的欄杆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人像韓敏信和陳駿一樣趴在欄杆上觀望汴河。他們當中,有的人饒有興趣地看著河流上來往的船隻;有的人則無聊地盯著水面,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麼;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對著河面指指點點,也許正在談論他們生活中的各種瑣事。在這熙熙攘攘的州橋之上,沒有人會注意到在欄杆邊的韓敏信和陳駿。

「計畫還算順利。我在錢阿三的店裡已經站穩腳跟了。他們對我不錯,還認我做了乾兒子。」韓敏信說。

「看得出來。」

「蒸餅的生意也不錯,有些新客人來買。這讓我乾爹很高興,他說這是我帶去的財氣。」

「你接著打算怎麼干?」

「我從乾爹那裡知道,有一些是宮裡來的客人,有翰林御書院的,也有軍械庫的,還有早晨去待漏院的官員,可惜我還都沒有搭上話。」

「你的法子行得通嗎?」

「現在還不知道。我想通過為待漏院備餐從廚房進入宮裡,因為乾爹家做蒸餅,只有通過這個途徑讓人推薦混入宮裡才不會被懷疑。」

「公子,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

「但說無妨。」

「如果你混入宮裡,即便事成,追查起來,恐怕會連累錢阿三夫婦。你考慮過這事嗎?」

陳駿這個問題讓韓敏信一愣。這些天,他一方面為自己的計畫進展順利而感到暗暗興奮,但同時也發覺有一種不安隱隱在心底發芽。有一天,他的確想到了陳駿問他的這個問題。當時,他並沒有太在意從心底某個角落突然冒出的這個問題。他要為父報仇,要為全家所有被無辜殺害的人報仇,這個目標一直激勵著他一步一步推進自己的計畫。他順利地讓錢阿三收留了自己,順利地學會了做蒸餅夾爊肉,順利地認識了幾個宮裡來買蒸餅的客人,他像是一條冷靜的毒蛇正在黑暗中慢慢接近自己的復仇目標,而他的目標對此還一無所知,每當他想到這點,就感到興奮不已。但是,自從那個可能連累錢阿三夫婦的想法從心底冒出來之後,他不得不花很大的力氣來說服自己:「不能被這種無謂的憐憫阻礙了計畫!計畫必須推進。我要復仇!誰也不能擋住我!」他用這樣的辦法來壓制心底逐漸滋生出來的對錢阿三夫婦的憐憫與歉疚。如今,陳駿突然提出這個問題,讓他大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個問題現在以一種有聲語言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的耳邊,在他耳邊如同驚雷一般響起,簡直震得他肝膽戰慄。

韓敏信死死盯著水面上的那個漩渦,冷靜了好一陣子。

「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會沒事的!」韓敏信冷冷地說道。

「好吧,既然如此,公子就盡量小心行事。」

「你那邊怎樣?」

「我這邊找不到機會,這些天,他很少出來,出來的幾次,都是去巡查汴河疏通工程,身邊都帶著侍衛。」

「今日約你出來,其實是想與你說我的一個想法。」

「哦?」

「既然你暫時找不到機會,我想拜託你去趟西京。」

「西京?」

「是的,去找符皇后,想辦法說動她給她父親符彥卿將軍寫信,還要讓她給之前與我爹關係好的其他幾個節度使寫信。現在,她的處境一定不怎麼好!她一定暗中希望柴家能夠重新統治天下。你去試試,如果成功,賊子就一定會為無恥的兵變付出代價!」

「如果她不答應,出賣了我們呢?」

「不,她會答應的。如果條件成熟,她沒有不答應的理由。」韓敏信內心的信念支撐他以一種極其自信的口吻說道。

「好,既然如此,我願一試。」

「好!」韓敏信乾脆利落地答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望著遠方,看到遠處的河面上,一群灰色的飛鳥,如同風中的落葉一樣,飛向遠方。

韓敏信回到錢阿三店裡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

錢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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