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五章

「陛下心事重重地來找我,是為了李筠之事吧?」趙普問道。他眯著眼,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微笑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皇帝趙匡胤。

「掌書記說得沒有錯。不過,也不僅是這件事。」趙匡胤說話時,眼光停留在天井一角的數叢小竹子上。他盯著其中一根竹子的枝頭。那根竹子在午後的微風中微微搖晃,枝頭的竹葉隨之晃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搖晃不定,就如同趙匡胤此刻舉棋不定的心情。

「陛下在擔心什麼呢?」

「朕擔心棋局走錯一步,滿盤皆輸啊!」

「哦?」

「朕想放李筠回潞州。范質大人說的意見的確是有道理的。也許這次放他回去,他就會回心轉意,明白朕的心意。可是,如果他執意與朕為敵,那豈非就是朕放棄了避免戰爭的辦法嗎?」

「陛下是想軟禁李筠,或者是殺了他?」

趙匡胤愣了一下,說道:「說實話,朕不是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

「那陛下現在想好了嗎?」

「朕覺得頭疼啊,不管往哪條路上走,都可能被天下人指責!朕若在京城軟禁李筠,遍布天下的節度使必然大起疑心。如果在京城殺了他,恐怕天下人會說我是個暴君。若放李筠回潞州,則極可能導致一場甚至一連串戰爭。唉!」趙匡胤苦著臉嘆了口氣。

「陛下,您後悔了?」

「什麼?」趙匡胤一驚,眼光離開了搖搖晃晃的竹葉子,看向趙普的眼睛。他看到趙普的眼睛裡閃著精光,沒有一絲笑意。

「後悔披上黃袍了嗎?」

「不!朕不後悔。」

「既然不後悔,又何必如此猶豫不決呢?的確,目前的情況,陛下無論走哪條路,都可能被天下人指責。可是請陛下想想,難道您是為了贏得讚許才承受這天子之位的嗎?陛下不是說過,要改變五代留下的亂局嗎?如果需要以戰止戰,那就該戰;如果有一線贏得和平的機會,就要去爭取。至於是否放李筠回潞州,微臣左思右想後認為,還是得放。不放李筠,或在京城殺了李筠,雖然可能避免與潞州一戰,但是可能導致天下節度使驚惶猜疑,甚至可能使天下離心。這對於我初立不久的大宋王朝絕對不利,說不定會動搖我大宋的根基。放李筠回潞州,的確有可能導致陛下與潞州之間發生一場激烈的大戰。但是,陛下請想一想,除了李筠,除了潞州,還有南唐、吳越、後蜀、南漢、南平、北漢、契丹,陛下要消除五代亂局、十國殺伐,難道就有可能避免所有的戰爭嗎?」

「哎,掌書記,你說,如果天下各國都相安無事該多好?那樣,百姓就可以安居樂業,就不會因為戰爭而妻離子散。有時候朕常常在夢中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你說說看,天下各國,為什麼就一定要相互攻伐呢?」

「陛下,您的希望,何嘗不是微臣的期望。可是,陛下,您想想,天下各國,你擔心我奪了你的地,我擔心你搶了我的糧,彼此之間是不可能避免猜忌的。有猜忌,就會有防禦與反擊。有的國家會選擇主動出擊爭奪先機,有的國家會選擇保守防禦,也有的國家會被動選擇抵抗,有的國家則乾脆選擇投降。所以,天下各國,有合縱,有連橫,有聯盟,有分裂。還有,再退一步說——」趙普話說了一半,目光轉向天井,似乎突然陷入了深思。他的目光失去了焦點,不知是看著竹子,還是在看中堂對面的影壁,或是看著虛空。

趙匡胤思索著趙普剛剛說過的話,沒有打斷趙普的沉思,等著他隨時把未盡之言說完。

過了片刻,趙普彷彿回過神來,眯著眼睛,臉上露出略帶神秘的微笑。

「再退一步說——陛下,你可曾聽說過?」

「什麼?」

「山中的野獸,往往會在一個地方撒上一泡尿來向其他野獸表明——」趙普說到這裡,似乎故意打住了話頭。

「表明什麼?」趙匡胤問道。

「表明——這兒是自己的地盤。如果有其他野獸不小心闖入了這個地盤,那個在這裡先撒尿的野獸就會對闖入者進行攻擊。它們之所以對闖入者進行攻擊,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地盤受到了侵犯。因為,自己的地盤被侵犯,意味著它們原本擁有的食物、水源、駐地、交媾的對象等等一切都可能被搶奪。所以,它們必須反擊。這也許是野獸的天性吧。」

「掌書記的意思是,人與野獸沒有什麼分別,也有這種天性?」

「不錯。在捍衛自己賴以生存的食物、水、駐地方面,人恐怕與野獸存在類似的天性!所以,男人也會為女人而戰鬥,因為沒有女人,就無法傳宗接代。後代子孫,就是我們每個人生命的延續,所以,男人爭奪女人,不僅是為傳宗接代而戰,說到底,恐怕是為自己而戰吧。」

「這麼說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戰咯?按照你的說法,朕與李筠的爭鬥,與野獸之間爭地盤沒有什麼兩樣?」趙匡胤聽了趙普的言論,感到頗為沮喪,甚至感到心底隱隱升騰起怒氣。

「微臣方才談的是野獸的天性和人的天性。但是,人會說話,人會思想,這就不同於野獸了。所以,微臣認為,人一定有超越野獸的地方。」

「說下去!」

「微臣讀書不多,有些事也說不清楚。說實話,微臣一門心思想要當大官,當個好官,能治國、治人。大禹治水,讓河流改道,這是戰勝了物的天性。治人,就是要改變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有好有壞。孔夫子說性本善,可是微臣有時想,人性有善有惡,而天性可說無善無惡。人最初有的,就如同野獸一樣,是天性。只是後來,人經過教化,開了竅,才有了真正超越天性的人性。」

「掌書記的意思,是要朕用人性去戰勝天性,如此方能使爭奪天下的意義不同於野獸的爭奪?」

「這個,微臣也無法說清楚,大約是這個意思吧。陛下老是讓微臣多讀書,可是微臣稍讀一點書,就喜歡自己胡思亂想。陛下讀的書比微臣多,一定會比微臣想得更清楚的。」趙普帶著神秘的微笑,眼光爍爍。

「少拍馬屁。朕讀的書再多,也沒有你掌書記的奇思妙想啊!」趙匡胤用手指點了幾下趙普,佯怒著說,心裡卻思考著趙普方才的話語。

「微臣哪裡有什麼奇思妙想,胡思亂想罷了。陛下不把微臣所說的當奇談怪論就已經是萬幸了。」

「對了,南唐派來的賀使已經到了京城,朕已經安排他們先在驛站歇息了。以你之見,朕該如何應對呢?」趙匡胤盯著趙普,期待聽到他的意見。

「在接見南唐使者之前,陛下也許還應完成一件事。」

「哦?」

趙普彷彿想要躲避趙匡胤的眼光一樣,微微低下了頭。他沉吟片刻,又抬起頭,看著趙匡胤說道:「陛下應該在接見南唐使者之前,送李筠回潞州。」

「這很重要嗎?」

「自陛下登基,有半個月了,南唐此前已經派出使者,如今時隔未久,再次派出使者前來朝賀,恐怕動機並不簡單。微臣猜想,南唐一直是在靜觀天下的態度,同時派使者借朝賀來刺探我朝的實力和內外部各種力量的漲落。南唐是想看看原來周朝各地節度使的反應,也想看看吳越、後蜀、北漢、契丹等國的反應。在這段時間內,契丹偷襲我棣州而敗北,李筠帶著妻兒來京城,且不管李筠是抱著什麼心思來的,這些消息,恐怕早有眼線通報到南唐國主的耳中。我大宋初創,京城除了韓通一事,總的來說還算承平,這是打破南唐幻想的一個方面;隨後,契丹偷襲棣州敗北,可能讓南唐進一步感到我大宋的實力。如今,李筠來京,可能也向南唐傳達了一個信號——後周的節度使還是臣服新王朝的。微臣說『可能』,是因為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李筠與南唐之前已經有了串通,兩處一呼一應,說好了在同一時間來京城,以觀陛下的應對。」

「你的意思,不僅李筠在猜測朕的心理,南唐也在看朕如何對待李筠?」

「不錯,天下的節度使也一定在觀望陛下的反應。」

「看樣子,李筠也算好了朕會放他回潞州?」

「李筠對陛下定然是一半了解,一半不了解。陛下與他共事多年,李筠一定知道陛下不會在京城殺了他。李筠了解的是陛下的性格,可是卻並不知道陛下判斷天下大勢後的應對策略。」

「掌書記的意思是?」趙匡胤問道。

「放李筠回潞州,李筠可能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陛下也可藉此贏得一部分節度使的信任。」

「呵呵,朕服了掌書記了。掌書記比范質大人高明啊。范大人痛哭流涕才打動朕,你輕輕鬆鬆幾句就讓朕信服咯!看樣子,朕是必須得放李筠回潞州了。」趙匡胤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恐怕陛下心中早有此意。不過……」趙普的話起了頭,便停住了。

「不過什麼?」

「陛下,人言可畏,陛下當小心為是。」趙普臉上顯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哦?掌書記聽到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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