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三章

夜空是寶藍色的,看上去非常高,有些或濃或淡的雲在天空飄著。當這些雲彩擋住月亮的時候,天地間便暗下來。當月亮躲開它們的遮擋時,天地間又重新被帶著神秘氣息的清冷月華所籠罩。

趙匡胤仰起頭,望著還未迎來黎明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久沒有這樣仰望夜空了!上次靜靜地看著夜空是什麼時候呢?想不起來了。他任由月亮將清涼溫柔的光灑在自己的臉上、身上,感受著它帶來的天地間特有的靜謐。可是,不一會兒,月光暗了下去,雲彩擋住月亮了,東華門街又再次浸入黎明到來之前的黑藍色的夜。

這時,空氣中飄來陣陣香氣。有風,這香氣忽而濃,忽而淡。他感到有些恍惚。「有多久沒有來這東華門街了呢?是的,很久了,很久了。上一次,是陪著如月來的。這是從哪裡飄來的香氣呢?一定是什麼花,像臘梅。哦,是的,就是臘梅。如月是喜歡這些臘梅的。現在,如月與三個孩子一定還在夢鄉里吧。」他突然想起了如月與三個孩子,借著月光,他用方才汲取了月華的雙眼搜尋著街道的兩側。他從黑暗中分辨出東門街兩側的房屋,分辨出房屋前間隔種著的樹木與花草。前面那幾叢一定就是臘梅。看,它們那細而柔韌的枝條;看,它們在黑暗中依然星星點點盛開的繁密的小花。這些小花一定是黃色的,就像往年一樣,它們總是這樣安靜地盛開著。黑夜掩蓋了它們燦爛的顏色,可是掩蓋不了它們的花香。

他再往東北面望去,在東華門街北側一溜低矮房屋的後面,黑藍色的夜空襯出一片一片密匝匝的樹枝。雖然已過了立春,可那些在冬日裡落光了葉的樹木,在乾燥寒冷的空氣中,還沒有長出帶著生命氣息的綠色的新葉子。它們將乾枯如戟的樹枝刺向天空,樹枝與樹枝的黑影彼此交叉著、重疊著,彷彿要織出一張隱藏人間所有秘密的網。在這些樹枝形成的黑色網狀的屏障後面,是幾座高屋黑黢黢的輪廓。在這幾塊黑色輪廓的東邊,有幾塊更高的黑影,不過這幾塊高大的黑影的裡面,亮著幾串紅燈籠。那幾串紅燈籠發出的紅色的光,給冷寂的清晨添加了幾分溫柔與暖意。

趙匡胤君臣二人換了便衣,從宮中剛走出東華門時,天還未亮,但是已近黎明了。因為未到五更二點,所以當時東華門還未開。要不是趙匡胤亮出皇帝的身份,看門的衛兵還真不會讓他們出來。

正當趙匡胤站在東華門外仰望夜空,品味著幽幽的臘梅香的時候,東華門街兩側的房屋裡陸陸續續傳出了聲音。人們起床的聲音、洗漱的聲音、互相呼喊的聲音、下門板的聲音、開門的聲音,一下子在街邊房屋深深的黑影中響起來了。不一會兒,東華門街這條不短不長的街的兩邊,亮起了點點的光。那些光,有的是蠟燭發出的,有的是油燈發出的。這些光,一下子使東華門街活躍起來,生動起來,彷彿一個人經過一夜的沉睡,一下子醒過來後精神煥發了。

「這條街的人起得可真早啊!李管家,走,咱們到前面瞧瞧!」趙匡胤拍了一下李神祐的肩膀。

「是啊,都是做早點生意的。每天卯時,十字街、高頭街、熱鬧街、南北講堂巷等周圍十數條街巷的宅院里的人都會來這兒買早點的。還有準備上朝的官員們,有些就經過這條街去待漏院。」

「早起的鳥兒有食吃啊。」

「裡面的人也常來這裡買早點的。」李神祐往身後的東華門指了指。

「哦?這麼說來,這裡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早點咯。」

「老爺,我看咱們還是回去吧。一會兒這兒就亂起來了。」

「這不是剛出來才幾步嗎,甭擔心!」

「我說老爺啊,您莫非是想在這裡吃早點不成?」

「哎,你這一說,還真勾起了我肚裡的饞蟲,我還真想嘗嘗這條街的早點了。」

「這個——」

「別磨蹭啦,走,到前面那家瞧瞧去。」

趙匡胤與李神祐走近一家店面,只見一個胖子正在店頭忙碌。那胖子五十多歲的模樣,頭戴小帽,穿著右衽短衣,腰束一條麻布巾帶,他正將袖子高高捲起,從後面一個年輕人的手中接過一個籠屜。店內沒有蠟燭,也沒有點油燈,借著黎明微弱的天光,趙匡胤看見店裡那個年輕人與胖老頭一樣,戴著一頂民間常見的小帽,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右衽短衣,也束著一條灰色的巾帶。年輕人將籠屜交給那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後,轉過身去,又在案板上低頭揉起麵糰。年輕人旁邊站著一個老太婆,她面前的案板上是切成一塊塊的小麵糰。老太婆正用擀麵杖將一個麵糰擀成圓餅狀。她的旁邊,是一疊五六層的竹籠屜。籠屜正呼呼地往外冒著白蒸汽,將店裡面弄得煙霧繚繞。籠屜旁邊,還有一口鍋,也在呼呼地往外冒著蒸汽,顯然正在煨煮著什麼東西。胖老頭將籠屜打開,放在店頭窗口的案板上,裡面是五六個蒸餅,然後又低頭從案板下取出一個木匣子打開放在自己的右手邊。那木匣子顯然經過多年的煙熏火燎和拿來放去,已經變得油黑髮亮了。

趙匡胤走近店頭窗口,嗅到一股香味,心想:「好香的肉味啊!」他往那冒著白汽的大鍋望了一眼,又往木匣子里瞥了一眼,只見木匣子裡面放著十來枚一文的銅錢,知道那是一個放錢盒。

「店家,你這是賣蒸餅夾爊肉吧?」趙匡胤笑著問。

「是啊。哦,看這位老爺,好像是剛來京城不久啊。怎麼這麼早就出來買早點啦?呵呵,呵呵。您來幾個?」那胖老頭笑著說。

「是啊,是啊,我家老爺剛來京城做生意。」李神祐不等趙匡胤回答,便接過了話頭。

「現在稍稍太平,跑生意能賺錢吧?」

「哈哈,糊口而已,糊口而已。」趙匡胤笑道。

「老爺這是從哪裡來呀?」

「從高平來,剛來!」李神祐早想好了說辭,介面道。

「哦!高平啊——老爺,您要來幾個蒸餅啊?」胖老頭用袖子擦了一下蒜頭鼻,笑著問趙匡胤。

「怎麼賣啊?」趙匡胤問。

「兩文錢一個。」

「先來兩個嘗嘗吧。我同管家一人一個,先嘗嘗,好吃再多買。」

「好嘞,那您稍等!」

「這屜里不是有嗎?」

「不瞞兩位,這屜是昨天賣剩的,還冷著呢,先擺出來招攬客人的。過會兒熱熱,我自家吃的。」

「老闆倒是實誠。」

「天子腳下,不敢欺客啊。這位老爺你可知道,那年前朝世宗皇帝征討淮南,攻入了揚州,有個賣餅的,做的餅又小又薄,世宗皇帝一怒之下將揚州城內賣餅的人抓了幾十個,準備一併砍了他們的頭以正市風。要不是那個趙匡胤將軍——哦,不,應該說是『今上』了——要不是他勸住了世宗皇帝,說那些奸商罪不至死,不可濫殺,揚州賣餅的人說不定當年都被殺完了!」胖老頭被挑起了話頭,一口氣說了一串話。他背後的年輕人聽著胖老頭說話,聽到「趙匡胤」這個名字的時候,揉著麵糰的手突然停了一下。

那五十多歲的胖老頭不是別人,正是錢阿三。他背後正在揉面的年輕人,正是化名為「韋言」、如今已經認了錢阿三夫婦為乾爹娘的韓敏信。

錢阿三的話,讓趙匡胤愣了一愣。他當然知道錢阿三說的事情,不過,這件事情在錢阿三嘴裡說出來可也走了樣。那年,周世宗進入揚州,微服巡視揚州,確實發現一家賣餅的做的餅又小又薄,卻賣得很貴,又聽人說那家店賣餅經常短斤缺兩,於是暗暗生氣。他派人暗訪揚州,抓了許多奸詐商人,準備通過嚴懲這些奸商來贏得民心。「可是,當時世宗也沒有抓幾十個賣餅的,只抓了幾個。而且,世宗也沒有說要全部斬殺啊。我確實是勸了世宗,可也只是勸世宗懲罰不必過嚴。在這店家口裡,怎麼變成了周世宗要斬殺數十個賣餅的商人呢?」趙匡胤心想:「這民間的傳言可真是厲害啊!不過,今日京城欺客的奸商少了,還真是要感謝世宗!」

「不打緊,我等新出籠的就是了。店家,你方才說的前朝皇帝的故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現在改朝換代了,不知店家如何看今日的皇帝啊?」趙匡胤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問道,說話時用手摸了一下那屜里的蒸餅,果然是冷的。

「俺是個賣餅的,哪敢隨便評價今上啊!」錢阿三打了個哈哈,用手拍了拍那屜中的冷蒸餅,繼續說道,「只要能讓俺繼續做生意,有口飯吃,日子過得安生,他就是好皇帝。再說了,今上當年能勸世宗皇帝不要濫殺奸商,想來應該不是個石頭心腸的人吧。」

「他比起前朝周世宗怎樣啊?」趙匡胤忍不住要將自己與周世宗比。人要剋制自己的好勝之心並不容易。

「這個俺不知道。前朝周世宗英勇神武,奪取了淮南地,那是不世之功。可憐他英年早逝!您知道嗎——」錢阿三突然壓低聲音,將長著大蒜鼻的腦袋往窗口外探出來,靠近趙匡胤的臉說道:「聽說周世宗的妻兒都被今上遷到西京去了。」

「哦,這有何不妥嗎?」趙匡胤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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