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章

父親、南唐、周世宗!周世宗、南唐、父親!在趙匡胤的腦海里,自己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人與「南唐」這個詞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南唐!為什麼偏偏在李筠來京城的時候,南唐才派來祝賀的使者呢?契丹曾經派使者欲聯合南唐,要不是被周大將荊罕儒暗中收買刺客要了契丹使者的人頭,說不定契丹和南唐的聯盟早已經成為事實了。這次,李筠是否會像契丹一樣暗中欲聯合南唐對付我大宋呢?」

他使勁定了定神,走了幾步,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畫軸,又向羊脂蠟燭的光團中心走去。他將畫軸在書案上慢慢展開。一幅中原與周邊小國的地圖呈現在他的眼前。他瞪著微微有了血絲的眼睛,盯著那幅地圖看了好久,然後用右手手指在南唐的版圖上敲了兩下。「周世宗已經收了南唐淮南大部分土地,南唐也已經臣服,可是,如果李筠作亂,南唐是否會藉機東山再起呢?李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會怎樣想呢?」想到這裡,他又從書案上展開南唐國主李璟上周世宗的兩張表來看,仔細從言辭中去推斷李璟的心態。

李璟上周世宗的第一表這樣寫道:

臣聞舍短從長,乃推通理;以小事大,著在格言。實征自古之來,即有為臣之禮。既逢昭代,幸履良途。伏惟皇帝陛下體上聖之姿,膺下武之運,協一千而命世,繼八百以卜年。化被區中,恩加海外,虎步則時欽英主,龍飛則圖應真人。

臣僻在一方,謬承餘業,比徇軍民之欲,乃居後辟之崇,雖仰慕華風,而莫通上國。伏自初勞將帥,遠涉封疆,敘寸誠則去使甚艱,於閑路則單函兩獻。載惟素願,方俟睿慈。遽審大駕天臨,六師雷動,猥以遐陬之俗,親為跋履之行,循省伏深,兢畏無怕,豈因薄質,有累蒸人。伏惟皇帝陛下義在寧民,心惟庇物,臣倘或不思信順,何以上協寬仁?今則仰望高明,俯存億兆,虔將下國,永附天朝。

已命邊城,各令固守,見於諸路,皆俾戢軍。仰期宸旨才頒,當發專人布告。伏冀詔虎賁而歸國,巡雉堞以迥兵,萬乘千官,免驅馳於原隰,地征土貢,常奔走於歲時。質在神明,誓於天地。庶使闔境荷咸寧之德,大君有光被之功。凡在照臨,孰不歸慕?謹令翰林學士戶部侍郎臣鍾謨、工部侍郎文理院學士臣李德明奉表以聞,仍進金器一千兩,銀器五千兩,錦綺綾羅二千匹,及御衣犀帶茶茗藥物等,又進犒軍牛五百頭,酒二千石。

趙匡胤知道,這是李璟在清流關之敗後迫不得已向周世宗求和。從這份上表中可以看出,李璟雖然卑辭稱臣,但是,卻依然擺出一個大國姿態在談和。這份上表是鍾謨、李德明奉使獻上的。周世宗毫不客氣地回絕了李璟的請和。至第一次議和時,周師已經奪取了淮南的滁州、泰州、光州、舒州、常州以及東都揚州等大片疆土,當時只有劉仁贍孤軍死守壽州危城。李璟無奈,再次上表,又派出司空孫晟、禮部尚書王崇質奉第三表向周世宗求和。

趙匡胤展開李璟上周世宗的第三表,仔細閱讀起來:

伏自上將遠臨,六師尋至,始貢書於閑道,旋奉表於行宮,虔仰天光,實祈睿旨。伏聞朝陽委照,爝火收光,春雷發音,蟄戶知令。惟變通之有在,則去就以斯存,所以徘徊下風,瞻望時雨,載傾捧日,輒敘攀鱗。伏惟皇帝陛下受命上元。門階中立,伏武功而戡亂略,敷文德以化遠人,故得九鼎應基,復昌於寶位,十年嘉運,允正于衡實帝道之昭融,知真人之有立。臣幸因順動,敢慕文明,特遣翰林學士尚書戶部侍郎臣鍾謨、尚書工部侍郎文理院學士臣李德明同奉表章,且申獻贄,請從臣事,仍備歲輸冀闔境之咸寧,識人君之廣覆,不遙日下,恭達御前,既推向化之誠,更露繇衷之願。臣伏念天佑之後,率土分摧,或跨據江山,或革遷朝代,皆為司牧,各拯黎元。臣繇是克嗣先基,獲安江表,誠以瞻烏未定,附鳳何從。今則青雲之候明懸,白水之符斯應,仰祈聲教,俯被遐方。豈可遠動和鑾,上勞薄伐,有拒懷來之德,非誠信順之心?臣自遣鍾謨、李德明入奏天朝,具陳懇款,便於水陸,皆戢兵師,方冀寬仁,下安億兆。旋進歷陽之旌旆,又屯隋苑之車徒。緣臣既寫傾依,悉曾止約,令罷警嚴之備,不為扞禦之謀。其或皇帝陛下未息雷霆,靡矜葵藿,人當積懼,眾必貪生,若接前鋒,偶成小競,在其非敵,固亦可知。但以無所為圖,出於不獲,必于軍庶,重見傷殘,豈唯瀆大君亭育之慈,抑乃增下臣咎釁之責。進退維谷,夙夜靡遑。臣復思東則會稽,南惟湘楚,盡承正朔,俾主封疆,自皇帝陛下允屬天飛,方知海納,雖無外之化,徒仰祝於皇風而事大之儀,闕卑通於疆吏,惟憑元造猥念後期。方今八表未同,一戎慈始,倘或首於下國,許作外臣,則柔遠之風,其誰不服?無戰之勝,自古獨高。臣幸與黎人,共依聖政。蚩蚩之俗,期息於江淮;蕩蕩之風,廣流於華裔。永將菲薄,長奉欽明,白日誓心,皇天可質,虔輸肺腑,上祈冕旒,仰俟聖言,以聽朝命。今遣守司空臣孫晟、守禮部尚書臣王崇質部署宣給軍士物,上進金一千兩,銀十萬兩,羅綺二千匹。

「進退維谷,夙夜靡遑」,李璟當時一定很痛苦吧,一次上表不成,再次上表,多了無奈,變得更加卑躬屈膝。不過,在這種卑躬屈膝的求和表裡,依然還未完全排除南唐抵抗的可能性,『若接前鋒,偶成小競』,這是暗中威脅啊。可是,這種威脅在先帝看來,只不過是秋蟲的鳴叫。李璟是想通過議和保留他李家對南唐的統治。那時,我軍應該已經奪取了南唐淮南地的大半,先帝當時不接受李璟的求和,也可以看出他必取南唐之心!如果當時決策的是我,我會接受李璟的議和之求嗎?」趙匡胤讀著李璟當年的上表,痴痴地想了一陣,又將周世宗當年回應李璟上表的賜書拿出來看。

頃自有唐失御,天步方艱,巢蔡喪亂之餘,朱李戰爭之後,中夏多故,六紀於茲,海縣瓜分,英豪鼎峙,自為聲教,各擅蒸黎。連衡而交結四夷,乘釁而憑陵上國。華風不競,否運所鍾。凡百有心,孰不興憤?朕猥承先訓,恭荷永圖,德不迨於前王,道未方於往古。然而擅一百州之富庶,握三十萬之甲兵,農戰交修,士卒樂用,思欲報累朝之宿怨,刷萬姓之包羞。是以踐位已來,懷安不暇,破幽並之巨寇,收秦鳳之全封,兵不告疲,民有餘力。一昨回軍隴上,問罪江干,我實有辭,咎將安執?朕親提金鼓,尋渡淮淝,上順天心,下符人慾,前鋒所向。彼寇無遺,棄甲殭屍,動盈川穀,收城徇地,已過滁陽。豈有落其爪牙,折其羽翼,潰其心腹,扼其吭喉,而能不亡者哉?

早者泗州主將遞送到書一函,尋又使鍾謨李德明至,齎所上表,及貢奉衣服腰帶金銀器幣茶葯牛酒等;近差健步進到第二表;今月十六日使人孫晟等至,齎到第三表,及進奉金銀等;併到行朝,觀其降身聽命,引咎告窮。所謂君子見幾,不俟終日,苟非達識,孰能若斯?但以奮武興戎,所以討不服;惇信明義,所以來遠人。五帝三王,盛德大業,常用此道,以正萬邦。

朕今躬統戎師,龔行討伐,告於郊廟社稷,詢於將相公卿,天誘其衷,國無異論。苟不能恢複外地,申畫邊疆,便議班師,真同戲劇,則何以光祖宗之烈,厭士庶之心?匪徒違天,兼且咈眾。但以淮南部內,已定六州,廬壽濠黃,大軍悉集,指期克日,拉朽焚枯,其餘數城,非足介意。

必若盡淮甸之土地,為大國之提封,猶是遠圖,豈同迷復?如此,則江南吏卒,悉遣放還,江北軍民,併當留住,免違物類之性,俾安鄉土之情。至於削去尊稱,願輸臣禮非無故事,實有前規。蕭奉周,不失附庸之道;孫權事魏,自同藩國之儀。古也雖然,今則不取,但存帝號,何爽歲寒?倘堅事大之心,終不迫人於險。事實真愨,詞匪枝游。俟諸郡之悉來,即大軍之立罷。質於天地,信若丹青。我無彼欺,爾無我詐,言盡於此,更不繁雲。苟曰未然,請從茲絕。竊以陽春在候,庶務縈思,願無廢於節宣,更自期於愛重。音塵匪遠,風壤猶殊,翹想所深,勞於夢寐。

這份賜書,當年是由南唐第一次議和使者工部侍郎文理院學士李德明和第二次議和使者禮部尚書王崇質帶給李璟的。李德明出使後尚未歸唐,此時,便與王崇質共同擔負起為周世宗傳書南唐的使命。之前,李璟上表以削除帝號,割淮南壽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六州之地,歲貢金帛百萬為罷兵條件。周世宗對李璟的條件並不滿意,所以在賜書中說:「必若盡淮甸之土地,為大國之提封」,「江北軍民,併當留住,免違物類之性,俾安鄉土之情」。這是要李璟盡割江北之地給周。至於李璟是否削去帝號,周世宗覺得不是關鍵,所以說:「至於削去尊稱,願輸臣禮非無故事,實有前規。」

趙匡胤是帶著一種奇怪的心情讀這份賜書的。因為,與這份賜書有著最直接關係的人除了鍾謨如今都已經死了。他們當中,有人以至尊的皇帝身份入了黃泉,有人以賣國求榮的叛臣身份被處死,有人因要做個忠臣而被殺,被殺的人死了,殺人的人現在也死了。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悲傷、他們的慷慨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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