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南唐使者的到來,在趙匡胤心裡激發的情緒,與其說是欣慰,不如說是焦慮。自從登基以來,他一直關心南唐的態度。正月初八,趙匡胤就派出了使者,前往金陵告諭自己受禪登基之事。他確實擔心在新王朝的根基未穩時南唐趁機有所作為。所以,在告諭南唐國主李璟的同時,還令使者帶去了珍稀的寶貝作為賞賜,以安其心。為了表示誠意,趙匡胤隨後還大度地釋放了周成等三十四名南唐的將校。這些人,是周顯德年間南唐與周的淮南之役中,被周俘獲的。他還特意賜給這些將校回故鄉的盤纏與安家費,這令那些已經絕望的俘虜感激涕零。他們本以為餘生就要在牢獄中度過了,直至老死他鄉。

如今南唐派出使者,帶著禮物來祝賀趙匡胤,他怎能不高興。但是,在高興之餘,他對南唐的擔心並沒有完全消除。根據情報,他已經獲悉,南唐正在大力建設南昌城,要把南昌建設成新的國都。

「為什麼要建設南昌呢?這不是明擺著將我大宋依然視為潛在的敵人與威脅嗎?如果南唐國力復甦,遲早也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究竟應該如何對待南唐呢?」趙匡胤想到這一層,心裡就難以平靜。在南唐使者到來前幾日的一個晚上,趙匡胤在御書房中點亮了羊脂蠟燭,令秘書省送來了周世宗當年征討淮南時通告天下的詔書《征淮南敕》仔細閱讀起來:

朕自纘承基構,統御寰瀛,方當恭己臨朝,誕修文德,豈欲興兵動眾,專耀武功?

顧慈昏亂之邦,須舉吊伐之義,蠢爾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陵遲,接黃寇之喪亂,飛揚跋扈,垂六十年,盜據一方,僭稱偽號。幸數朝之多事,與北境而交通,厚起戎心,誘為邊患。晉漢之代,寰宇未寧,而乃招納叛亡,朋助凶慝。李金全之據安陸,李守貞之叛河中,大起師徒,來為應援。攻侵高密,殺掠吏民,迫奪閩越之封疆,塗炭湘潭之士庶。以至我朝啟運,東魯不庭,發兵而應接慕容,觀釁而憑陵徐部。沐陽之役,曲直可知,尚示包荒,猶稽問罪。爾後維揚一境,連歲阻飢,我國家念彼災荒,大許糴易,前後擒獲將士,皆遣放還。自來禁戢邊兵,不令侵撓,我無所負,彼實多奸。勾誘契丹,至今未已,結連並寇,與我世讎,罪惡難名,人神共憤。今則推輪命將,鳴鼓出師,征浙右之樓船,下朗陵之戈甲,東西合勢,水陸齊攻。吳孫皓之計窮,自當歸命;陳叔寶之數盡,何處偷生?

應淮南將士軍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聞聲教,雖從偽俗,應樂華風。必須善擇安危,早圖去就。如能投戈獻款,舉郡來降,具牛酒以犒師,奉圭符而請命,車服玉帛,豈吝旌酬?土地山河,誠無愛惜。刑賞之令,信若丹青。苟或執迷,寧免後悔?

王師所至,軍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同時雨。百姓父老,各務安居,剽虜焚燒,必令禁止。自茲兩地,永為一家。凡爾蒸黎,當體誠意。

趙匡胤展卷反覆將這份詔書看了三遍後,心裡追想著周世宗的武功之盛,不禁兩頰發燒,心想:「先帝如此英武,如若不是英年早逝,我怎能坐在這裡?我從黃口小兒處取得帝位,真是可以被天下人取笑啊。我沒有商湯、周文王的威望,沒有秦始皇的強力,也無漢高祖、唐太宗的武功,論學識,我也不及孔孟先哲,漢唐大儒。我能夠得到這個位置,真是上天對我的特別眷顧啊!可是,即便我今日身居帝位,卻依然是岌岌可危啊。」他本想從檄文中找到一些應對南唐的靈感,但是內心的羞愧讓他的思想幾乎陷入了漩渦,翻來覆去為自己的兵變感到羞恥,同時對自己的威權感到擔憂。在這個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正是他內心的戰戰兢兢,乾龍之惕,使得大宋王朝日後會不斷朝著重文輕武、政治溫和的方向前進。

羊脂蠟燭在呼呼地燃燒,紅色的火焰如一團迷霧,將趙匡胤籠罩著。他知道,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看到他兩頰發燒,大臣們也絕不敢在殿堂之上恥笑他。「可是,也許天下的百姓都在私下裡偷偷鄙視我,詛咒我呢;也許,先帝的臣子中,也有很多人在背後暗暗恥笑我。」這種羞恥心像無數只餓得發慌的老鼠啃吃食物一樣,啃噬著他的心。在被羞恥折磨了很久後,他放下詔書,站起身來,從羊脂蠟燭發散出的光團的中心踱向外圍,他在光團與黑暗的邊緣站住,回想著往日的歲月。

這份詔書是周世宗於南唐大保十三年十一月出征南唐前下發的。詔書將南唐說成是「昏亂之邦」,又說南唐勾結契丹,「罪惡難名,人神共憤」,可謂為起兵征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最後申明「王師所至,軍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同時雨」,又巧妙地安定了民心。詔書全文一氣呵成,頗有周世宗果敢決斷之風。在這份詔書頒發後,周世宗便以當時的宰相李谷為帥,以許州節度使王彥超為副帥,統領韓令坤等大將,帶著數十萬大軍進攻淮南。趙匡胤記得,自己當時就是周世宗帳下的一員大將。「離那時只有四年多啊!怎麼天下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呢?世宗已經不在世上了,還有當年的那些敵人,那些曾經與我戰鬥過的敵人,他們又在哪裡呀?是啊,是啊,他們有的死了,有的活著回到了他們的老家。淮南的大地還靜靜地躺在原處,淮河和大大小小的河流一定還在那裡流淌。也許,我該再去那片土地上看看!」趙匡胤回想著當年跟周世宗征淮南的日日夜夜,眼睛盯著詔書發起呆來。燭光從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輪廓,像一尊生鐵鑄造的像。

趙匡胤回想起當年李谷的大軍首先進達正陽,隨後渡過淮河,連敗南唐之軍,圍住了壽州。南唐主李璟驚聞周師南下,匆忙令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統領二萬人馬抵禦周師,又令奉化節度使皇甫暉為北面行營應援使,統領大軍三萬駐紮定遠作為策應;此外,李璟還令李煜為沿江巡撫,照應各處。劉彥貞於次年正月帶兵抵達距離壽州西南百里之地的遠鎮,派戰艦數百艘自水路進逼正陽。「劉彥貞的目標是要奪取淮河上的浮橋,斷絕我師的後援之路!李谷作為我軍統帥,因擔心浮橋被南唐軍奪占而匆忙從壽州退回正陽,這也是穩重的應對之法。當時劉彥貞若不是因與宋齊丘賭氣而輕率追擊我軍,戰局恐怕要陷入僵持狀態。那壽州守將劉仁贍確實不簡單,要是劉彥貞聽了他的勸告放棄追擊,戰爭會發生什麼變化呢?」趙匡胤在腦海里繼續思量著當時戰局發展的另外幾種可能性,再次對當年周世宗的快速應變充滿了欽佩之情。當年,在劉彥貞追擊李谷退軍之時,周世宗迅速調派侍衛都指揮使李重進率兵渡過了淮河,從正陽之東截擊劉彥貞所部。李重進根據周世宗的指令,日夜兼程,剛到正陽之東時,大軍還未來得及下鍋做飯,就看到了從南方捲起的高高的煙塵,那是劉彥貞的大軍追趕過來了。李重進當機立斷,下令暫時不必紮營做飯,帶領援軍迅速攻擊南唐劉彥貞部。劉彥貞本以為自己可以率兵一舉擊潰李谷大軍,未想到自己側面突然出現了李重進的虎狼之師,慌張之際,不敢進攻,在自己的軍前布下了鐵蒺藜、拒馬樁,想要用這些東西阻止李重進的進攻。可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怯懦之舉反而激發了李重進所部的士氣。結果,周軍大舉進攻劉彥貞,劉彥貞力戰而死。在正陽之外的原野上,唐軍的死屍散布在方圓三十里的大地上,劉彥貞所部戰死兩萬餘人,軍資器械損失三十萬,五百匹良馬被周軍繳獲。

眩暈,眩暈。趙匡胤想到正陽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重重疊疊的死屍的景象如同海潮一樣突然從遠方翻滾著壓到他的眼前。他幾乎一下子暈厥過去。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從那份詔書上移開,微微閉合起來,但好像害怕再次見到那屍橫遍野的慘象,他又神經質地睜開眼睛,身體往羊脂蠟燭燃燒著的火焰靠了靠。

「是的,是的,還有唐軍的三千降卒,都被趙晁殺死了!三千人,三千條命啊!他們投降了,可是竟然被趙晁全部殺死!如果是我,我會殺死那些降卒嗎?」趙匡胤感到想要嘔吐,極力從腦海里撇開正陽這個名字。

在這個時候,他隱隱在內心對周世宗的南征產生了一點懷疑:「為什麼要南征呢?如果南唐能夠安分守己,先帝會放棄南征的計畫嗎?」這種想法已經不止一次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可是他一直都找不到答案。這個問題在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在他的腦海中又誘發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我現在放李筠回去,李筠在潞州從此安分守己、善待百姓,我該如何對他呢?可是,這種情況可能嗎?五代以來,天下各國互相殺伐,即便是一國之內,弒君奪位、逼君讓位之事也是家常便飯,我不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嗎?李筠會放棄對我大宋的異心嗎?」這個問題疊加在他對周世宗南征的懷疑之上,攪得他的腦子亂成一團。

當正陽從趙匡胤記憶的浪潮中漸漸退去後,清流關和皇甫暉這個人又慢慢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在正陽之役後,李璟本準備親征,但是在大臣勸諫下放棄了這個計畫。周世宗卻親自到了正陽,將李重進任命為前線主帥,統領大軍進攻壽州,又發兵同時進攻淮南腹地,大有一舉剿滅南唐之意。唐主忙調北面行營應援使皇甫暉率手下都監姚鳳及數十員將領統兵退保清流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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