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章

次日夜晚,當一彎冷月掛上柳樹梢的時候,李筠所住的驛館,燭火通明。昭義節度使、中書令李筠正在驛館大擺宴席,款待來看望自己的皇帝趙匡胤。

皇帝親自去驛館看望一個進京的節度使,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當趙匡胤提出這個動議的時候,幾位重臣都一致反對。老臣范質更是極力阻攔,紅著脖子,在大殿內對著新皇帝說了半天道理。可是,趙匡胤聽完後,笑了笑,說了句「朕意已決」。范質聽到這句話,又看了看皇帝微笑著的臉,知曉自己方才的慷慨陳詞算是白費功夫了。

既然范質都無法讓皇帝改變主意,其他人更是不願多說了。誰讓他是皇帝呢!他愛怎麼就怎麼唄!不止一個大臣心裡這麼想著。

不過,趙匡胤自己知道,有一個人差點就說服了他。那是在從視察地點回去的當晚,在寢宮內,他向自己的皇后如月提起說要去看望李筠。當時,如月皇后聽了他的話,纖弱的身子顫了顫,低著頭,怯怯地說了句話:「如果陛下有個意外,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啊?」在那一刻,他的眼前倏然飄過了周世宗與世宗孩子的面容,連他自己死去的孩子的身影也彷彿一下都浮現出來。痛苦與內疚從他內心的角落像潮水一樣翻湧而出,在這股潮水中,又夾雜著恐懼的浪花,一時間令他感到頭暈目眩,幾乎從椅子上側身跌倒。他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跌倒,很快穩住了心神,並堅持了自己的決定。

當李筠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來,端著酒杯走到趙匡胤桌前敬酒的時候,趙匡胤看到了在李筠恭敬舉止之下隱藏著的一股倨傲。

「看樣子他是不服我啊!」趙匡胤心中暗想,盤算著該如何對付。「這酒里會有毒嗎?」他心裡想著,努力壓下一直在蠢蠢欲動的恐懼感。

「陛下屈尊探望,令臣感激涕零,臣先敬陛下一杯!」李筠一臉嚴肅地說,聲音僵硬、生澀。

鴻門宴的故事趙匡胤不是不知道,所以面對著舉到了自己面前的酒,他的心裡確確實實緊了一下。「既然來了,就早該想到這一步,我怎能膽怯了呢!他不是當年的項羽,我也不是當年的劉邦。如今,我是一國之君,而且早有準備,即便他毒殺我,他也出不了開封城。我究竟在害怕什麼?」他在心裡惱怒自己的怯懦,右手慢慢抬了起來,盡量緩慢沉穩地握住了桌案上的酒杯。

不能讓他看出我的膽怯!趙匡胤盯著那在燭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灰黃色光芒的杯中酒,緩緩舉起了酒杯。

旁邊李處耘的心,這時同樣如同繃緊的弦。「陛下對我有恩,怎能讓他冒這個險呢!罷了罷了,去他娘的,就這樣吧!」李處耘想到這裡,粗壯的身體一晃,倏然站起來,一抱拳道:「臣請陛下賜酒!」他這是擔心李筠招待趙匡胤的酒中有毒,所以決定要冒死為皇帝試飲。

趙匡胤抬眼看了李處耘一眼,微微一笑,將手一擺,示意他坐下。

「李將軍敬的酒,朕得自己喝!」趙匡胤說這話時,心裡想起了母親、妻子,幾個孩子的面容也在眼前一下閃過。難道這是不祥之兆嗎?他心裡暗暗問老天,同時又祈禱酒水裡不要有毒。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他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的親人了,有可能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的志向了。他幾乎有點後悔今晚來參加這個宴會了。他舉著酒杯的手懸空著,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送到嘴邊,仰頭喝下了酒。他感到酒水順著喉嚨往下流去,流過胸口部位,接著又流到胃裡。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待可能發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可是,除了感到喉嚨里胃裡火辣辣地受到了酒的刺激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不適的感覺。他回過了神,聽到了哈哈的笑聲。

那是李筠在笑,他笑著道:「陛下爽快!」李筠是在用笑掩飾自己內心的沮喪。他在趙匡胤的眼裡,既沒有看到恐懼,也沒有看到仇恨。他相信自己在趙匡胤的眼中看到了某些東西,但是他卻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李筠感到有點後悔,他突然覺得,自己如果在那杯酒中下毒就好了。可是,他太好強了,他是不屑去干那樣的事情的。「就讓我們之間的戰爭就此開始吧!」李筠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儘管他在心裡已經默默說了千百遍了。如今,他將這句話狠狠地在心裡又說了一遍。

李筠也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酒飲得一乾二淨,臉色還是鐵青著,心裡被怨氣填得滿滿的,猛地扯開喉嚨雷霆般地喝道:「儋珪將軍可在?」

「末將在此!」

話音未落,席間已立起一人。那人身高八尺,肩膀顯得異常寬厚,一顆巨大的腦袋稜角分明,如同一塊岩石擱在了脖子上。那張臉上,長著兩道劍眉,眼睛射出的光芒森森然充滿了殺氣。他正是人稱「太行一桿槍」的名將儋珪。

「儋將軍,有勞你了,耍一套槍法,為陛下助助酒興。」李筠斜著眼看了一下趙匡胤。他希望從那雙眼睛裡看到恐懼,但他還是失望了。因為,他看到的是趙匡胤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是!」儋珪答道。「拿槍來!」身為武將,他有自己的志向。在他心裡,早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為主公出口惡氣。「什麼鳥皇帝!不過是一個趁幼帝年少奪了皇位的白眼狼!」儋珪心裡詛咒著趙匡胤,用毫不畏懼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他。

趙匡胤看到了儋珪的眼神,他知道這眼神里藏著真正的憤怒和蔑視。之前他察覺到的李筠的倨傲讓他只是感到不適,而儋珪的憤怒卻刺痛了他的心。「我不怕李筠恨我。可是為什麼儋珪也如此痛恨我、蔑視我?據我所知,他可是一個正直的人啊。難道我真的做錯了?我也是在戰場上戰鬥過的人,我知道像儋珪這樣的人,他的愛恨都是很直接、很坦率的。他這種人,看問題不深,但是在是非判斷上卻往往是對的。難道,這一次我真的錯了?」在這一刻,趙匡胤用愣愣的眼光,回應著儋珪森然的、充滿著恨與蔑視的眼光,他的內心動搖了。「好吧,就上演你們的鴻門宴吧。如果我錯了,就讓命運來懲罰我吧。」趙匡胤倔強的內心讓他與命運較起勁來。

聽到將軍吩咐,儋珪身旁一名身材魁梧的軍士吃力地將那威震太行的名槍扛了上來。

當時,戰爭中常用的槍有單鉤槍、雙鉤槍、環子槍、素木槍、鴉頸槍、椎槍、梭槍、槌槍和筆槍等。單鉤槍、雙鉤槍、環子槍的槍頭上裝著鉤和鐵環,都是騎兵常用的槍。單鉤槍槍頭尖利,有兩側刃,刃下端打造成鉤狀,名為單鉤,但兩側刃尖長,實際上一邊形成一個鋒利的鉤。雙鉤槍槍頭比單鉤槍更長,前較寬,後略窄,槍頭有兩刃的,有四刃的,槍頭後半段都鑄造了不少短小的倒鉤。環子槍槍頭細長,有四刃,四刃之邊皆平行,四刃中有對著的兩刃後部帶有倒鉤,環子槍一旦刺入身體,四刃槍頭就迅速成為四道血槽,拔出槍頭之前,被刺之人已經大量失血。一旦把刺中的槍拔出身體,則可能將內臟與皮肉一併帶出。不論單鉤槍、雙鉤槍,還是環子槍,都是騎兵所用的非常兇狠的武器。素木槍、鴉頸槍的槍頭比前代槍的槍頭都要長,槍頭兩側都有異常鋒利的刃,一旦敵人被正面刺中要害,往往身體被徹底刺穿,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梭槍較其他槍要短些,可以用來投擲,所以也叫「飛梭槍」。槌槍的槍頭實際上是一個生鐵或銅鑄造的「金瓜」,可以當槌子用,敵人一旦被掄中腦袋,必然腦殼崩裂腦漿四射。筆槍,顧名思義,其槍頭形如毛筆筆頭,此種槍槍柄較長,使用起來輕巧凌厲,殺傷力看似不強,在善用者手中卻也是殺敵利器。

儋珪所用的八尺鐵槍,乃是一把精鐵鑄造的加長環子槍。環子槍長長的鐵槍頭在燭光照射下,反射著寒冷的光。在這桿槍下,不知有多少強兵悍將丟了性命。此槍一亮出來,席間頓時瀰漫著一股殺氣。

儋珪冷著臉,將那桿八尺鐵槍接在手裡,用力一抖,槍頭紅纓亂顫,嗡然出聲。跟著,他腳下一動,伴隨著腳下的移動,手中舞起了鐵槍。那桿鐵槍在他手中,好像沒有什麼分量的竹竿子,上下左右翻飛,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冬日的狂風刮過乾枯的樹梢,發出可怕的呼嘯聲;像是暴怒的大海捲起滔天巨浪,要拍碎所有的船隻和岩石。

趙匡胤看著儋珪的槍舞得越來越快,心下著實緊張起來。不過,多年來在戰場殘酷廝殺中練出來的膽量,卻依然堅強地支撐著他的內心。他盡量使自己顯得鎮定,眼睛卻盯著儋珪的鐵槍,不敢錯過分毫。

「讓命運來懲罰我吧」這樣的想法此時早已經被拋到三界之外去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內心一切其他的思考。李筠不時看一眼趙匡胤,見到他面有緊張之色,不禁微微地冷笑。

不一刻,儋珪忽然大喝一聲,聲音未落,長槍已然飛出手去。不過,那長槍並未飛向趙匡胤,而是飛往李處耘的方向。頓時,席間一片驚呼。

李處耘眼見鐵槍向自己飛來,心道不好,要躲閃是來不及了。但是,鐵槍似乎並非瞄著他來的,李處耘只覺耳邊掠過一陣涼風,長槍「噌」的一聲,深深扎入距離他身後尺許的一根大柱子。

「陛下見笑了!」儋珪向趙匡胤一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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