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七章

這一日,棣州北面的中國北方的原野上,萬馬奔騰,鐵甲映日,契丹大軍如烏雲般在大地上籠罩。寬廣的原野肆無忌憚地向四方延展,彷彿它從來就沒有邊際。

契丹將軍騎在馬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他伸出右手放在額前,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陽光。

「離棣州還有多遠?」

副將介面道:「大約還有一百餘里。」

「好,大軍加速前進!」

在將軍的催促下,契丹大軍萬馬齊喑,加速賓士,在嗒嗒的馬蹄聲中,灰黃色的塵土咆哮著向空中升騰。

棣州城頭,棣州刺史何繼筠與長子何承睿、次子何承矩已經接到新皇帝趙匡胤發出的務必想辦法擊退契丹的詔令,他們也知道慕容延釗大軍隨後會來救援。但是,契丹大軍已經迫近,慕容延釗大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啊。新皇帝趙匡胤更是遠在京城,鞭長莫及。

棣州城頭,老刺史何繼筠雙手按在被春日太陽曬得溫熱的垛口上,眯著著眼睛盯著遠方灰黃色的地平線。此時還是早春,氣溫並不高,甚至可以說還有些寒冷。老將軍背負著沉重的鐵甲站在城頭,心裡被即將來臨的命運壓迫著,不禁有一種體力不支的感覺。不過他強作鎮定,不讓旁邊兩個兒子看出來。

「此次契丹大舉來襲,我們只有兩千守軍,為父已抱必死之心,你們兄弟二人當儘力率一部突圍,投奔慕容延釗將軍處。」老將的聲音里混雜著悲壯與沮喪的氣息。

長子何承睿正盯著老父古銅色的額頭髮愣,聽了老父的話,說:「不如現在即刻放棄棣州,馬上投奔慕容延釗。」

他膀大腰圓,兩道濃眉粗暴地橫在眼睛上面,說話時,眉毛往上一揚一揚,彷彿對一切都無所謂。

「不妥。陛下令慕容將軍暫時駐紮真定以西,似乎意在防禦西部或西北之隱患。現在,契丹人冒險南下襲擊我棣州,要不是腦子進水了,要不就是別有所圖。我們死守棣州,契丹人就不敢在這裡待久,因為慕容將軍有可能率部東進截斷契丹人的後路。如果我們輕易放棄棣州投奔慕容將軍,那麼反而讓契丹人無了後顧之憂。派出的探子報告說,潞州的李筠大人正在招兵買馬。李筠與契丹人素有勾結,如果這次是李筠暗中慫恿契丹人偷襲我們,那麼事情就複雜了。」

弟弟何承矩介面說道。他與大哥長得非常像,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不過身材略為瘦小,顯得秀氣一些。

何老將軍聽小兒子這麼一說,心裡一動,扭過頭用狼一般的眼睛看了過來,道:「你的意思是?」

「父親,你想一想,如果慕容將軍率部東擊偷襲我們的契丹人,誰會得利?」

「那樣慕容就顧不上李筠了。」何承睿插口道。

「如果我們放棄棣州,李筠很可能趁機起兵,那樣子情勢就會變得更加危急。此次契丹來襲,也有些蹊蹺。」何承矩微微笑了笑。

何老將軍一驚,道:「哦?你的意思是李筠起了反心?」

何承矩往城頭外看了一眼,眯了眯那雙在陽光下蒙上淡淡金色的眼睛,說:「父親,五代是個亂世,我大宋開國,恐怕免不了幾場惡戰。」

何承睿頓時焦急起來:「難道我們只能坐以待斃嗎?」

何承矩冷靜地看了兄長一眼,說:「未必。我棣州產蠶絲、產絹,但依我之見,契丹人之所以願意冒險長途奔襲,絕非為此而來。棣州非軍事重鎮,契丹亦非為佔地而來。契丹所圖,必為我棣州所養之大批軍馬。我棣州養馬之地在滳河縣,如果真如我所料,我們未必就沒有機會!」

何繼筠和何承睿聞言,將信將疑,面面相覷。

偷襲棣州的契丹大軍在滄州西邊南下,沒有費多大力氣便渡過了剛剛解凍不久的黃河下游的北支流,然後,迅速南下渡過了窄窄的無棣河,漸漸逼近了棣州北部的滳河縣。

在滳河縣北二十里處的馬頰枯河邊,契丹大軍見河水頗淺,便萬騎不停,立刻開始渡河。馬頰枯河也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從黃河濮陽段與主流分了流,往東北方向流向大海。整個寒冷的冬日裡,馬頰枯河的河水不大,有幾處幾乎斷流。早春的暖氣剛剛化開了凍結了數月的河面。在商河縣北部,馬頰枯河冒著早春的寒氣,不緊不慢地往東北方向流去。

契丹大軍過了寒冷的馬頰枯河,未行出五里地,又見一條大河。這是滳河縣北十五里處的滳河,是黃河的又一條支流。滳河水比馬頰枯河稍寬,灰黃色的水流看不出深淺。不熟悉水性的契丹人不禁踟躕在江邊。

有幾個軍士下馬被他們的長官命令入水,脫了厚厚的羊皮襖,光了膀子,抖抖索索下了冰冷的河水,向河水中央游去。不一會兒,那幾個可憐的傢伙好不容易回到岸上,顫抖著凍成紫紅色的身體,向他們的長官報告說河水中央不太深,騎馬洑水可渡。

契丹將軍得了報,甚是高興,令大軍火速過江,勿作停頓。傳令官得令,縱馬橫馳在大軍之前,傳達命令:「將軍有令,大軍火速過江。」

一時之間,契丹大軍紛紛往滳河中涉水而過。

契丹大軍渡過滳河,向前進軍,迎面來了一彪人馬,大約兩百來騎兵。當先一員大將,騎著一匹棗紅馬,在馬背上微微駝著背,軀幹異常高大粗壯,兩條粗眉毛大咧咧地橫在眼睛上方。此將正是何承睿。

何承睿見到像烏鴉一樣黑壓壓一片的契丹兵,心裡緊張起來,握著鐵槍的手心開始冒出了汗。他用右手握緊了搶,生怕滑落了,左手則狠狠勒了一下馬韁繩。於是,棗紅馬便站立住了,呼哧呼哧噴著氣。棗紅馬的主人穩了穩心神,將鐵槍槍尖慢慢指向了敵人方向。「見鬼,那就來吧!」他心裡罵了一句,開始扯開嗓子對自己人大聲呼喊:「諸位將士!你們都是勇士中的勇士,今日第一戰,以少敵眾,斷無勝算,諸位務必聽我號令,同進同退。殺陣之中,各自保重,如能活命,我願與諸君再赴沙場。」

何承睿身後的諸將士聞言,紛紛以長槍敲盾牌,砰砰之聲震撼人心,催人淚下。

「沖啊!」何承睿大叫一聲,兩腳的馬鐙子使勁夾了一下棗紅馬油光發亮的肚皮,長槍一招,率先沖向敵陣。他身後的諸將士於是狂叫著縱馬跟隨。這群勇士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死亡還是幸運的生存,這一刻,有的心裡在咒罵敵人,有的心裡在咒罵老天,有的什麼也沒有想腦中空白一片。不管怎樣,他們這一刻都發了瘋一般騎著馬向契丹人衝去了。

契丹將軍,立馬在陣前,鐵灰色的面孔露出了冷酷的微笑。他將手中鞭子一招,划出優雅弧線。於是,契丹騎兵的第一陣營便如潮水般湧出,同樣像瘋子一般沖向殺過來的宋軍。

宋軍人數太少,很快如小溪被大海的浪潮淹沒。

交戰的陣線,頓時殺成一片。血光飛濺,恐怖的廝殺聲此起彼伏。

何承睿左突右沖,見局面漸漸難以支撐。他不斷用眼光掃視四周,「再撐一會兒,我們的機會就大了。」他心裡想著,稍一走神,回過神時只見一匹黑色大馬背負著一個契丹騎兵迎面撞來,馬背上彎刀反射著太陽光閃耀了一下。他已經來不及回馬跑了,緊急時刻用拿槍的右手把韁繩使勁往右一帶,同一瞬間用左手從腰間抽出了腰刀順勢往上一掠。

沖向何承睿的那個騎兵在這一瞬間發現,自己右手的彎刀必須改變方向才能砍到跑到自己左邊去的敵人了。可是,當他想到這一點時已經來不及了。他的眼中閃爍了一下驚訝的光,同時感到腰間一冷,對手的腰刀已經掠了過去,帶走了他生命的精靈。這個契丹騎兵身子往馬背一趴,紫紅色的血順著馬背,撲哧撲哧往黃土地上灑去。

何承睿這時發現自己握著腰刀的手緊張得有些僵硬了。他知道現在該是撤退的時候了。「撤退!撤退!」他大聲喊起來。隨後,他縱馬帶領殘餘人馬往斜刺里賓士而去。不過,這條路不是他們來時的路。

契丹大軍遇到宋兵的一陣激烈抵抗,正漸漸佔據上風,哪肯就此放過到手的肥羊,於是便緊跟著何承睿的騎兵,縱馬追殺過去。

何承睿帶騎兵奔往的地方,是棣州的養馬場。他們的確是不敵契丹騎兵才撤退,但是,這是早就計畫好的撤退。他們知道契丹人愛馬。是的,契丹人愛馬。「好吧,來吧。」當何承睿扭頭看到契丹人追來時,他心裡暗暗笑了。

馬場守軍中有個老兵,遠遠看見契丹大軍奔近,扯開嗓子大呼:「契丹賊來了,來了!臭小子們,快開圍欄!」

「老頭子,小心腦袋瓜被契丹賊砍掉啊!」那老兵旁邊一個年輕的紅臉士兵嘻嘻哈哈地向其他數十個士兵揮了揮手。

幾個士兵看著何承睿帶領的退兵往馬場圍子兩邊跑了開去,這才急急忙打開了木頭圍欄,呼喝著哄馬兒們出去。這馬場圍子里的馬本來分散在幾處大馬廄子里,何承矩專門派人將所有馬同時趕到了大馬場里。他心中的計謀能否實現,就全在這些馬身上了。

當馬倌們將圍欄打開後,圍欄中的近千匹戰馬一時之間紛紛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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