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章

大相國寺這天非常熱鬧。按照舊例,相國寺每月對市民開放五次,在這五天內,百姓們可在相國寺內擺攤交易。當然,誰要擺攤位,那都得經過寺院住持的批准。畢竟,相國寺再大,也容不下過多的客商。

這天正好是正月二十五,是這個月的最後一次開放。小德昭和瓊瓊、瑤瑤因為之前沒能去成大相國寺,幾天來一直嚷嚷著要去大相國寺玩耍。趙匡胤擔心局勢未穩,最初不同意帶孩子們去玩,可是擋不住孩子們的死纏爛打,再加上妹妹阿燕的煽風點火,便同意由阿燕、如月兩人一起,帶著三個孩子去相國寺看熱鬧。

阿燕、如月帶上了三個孩子,乘檐子前往大相國寺,還未到近前,便遠遠望見大相國寺門前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三個孩子一見熱鬧場景,馬上興奮起來。阿燕牽著的瓊瓊咯咯咯笑個不停。小一點的瑤瑤則在如月身邊不停地擺著小手。小德昭也被阿燕牽著手,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完全被熱鬧新奇的場面吸引了。

進得大門,便見院子里四個角上一個擺著七八個攤位,儘是些賣飛禽貓犬、珍禽異獸的。如月與阿燕擔心這些動物給孩子惹上病,便急匆匆地徑直往裡走去。可是,三個孩子的眼睛卻都停留在那些珍禽異獸上了。

「都說小孩子有靈性,與貓啊、狗啊靈性相通,看來真不假啊。瞧著瓊瓊、瑤瑤的眼睛,好像在與那小貓小狗說話似的。」阿燕撫摸了一下瓊瓊的頭髮,順溜柔軟的黑髮上有暖暖的孩子暖暖的體溫。瓊瓊卻自顧看著那貓啊、狗啊,呵呵呵傻笑個不停。

「可不是嘛!」如月答道,在這熱鬧的人群中,往常掛在臉上的憂鬱也淡了許多。

進了第二門,阿燕發現裡面的人多是婦女孩子。

原來這第二門內,擺賣的多是日常生活中常用的物件。這裡搭了許多攤位,有的攤位還撐著彩幙來遮擋日光。攤上所賣之物,有洗漱、鞍轡、弓箭、刀劍、時果、臘脯,可謂琳琅滿目,種類繁多。靠近佛殿的地方,多是賣蜜餞、紙筆與墨的。在佛殿的廊上,卻是一些附近尼姑庵的尼姑來賣織綉、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特髻冠子、條線編織的各色帶子等物。

如月與阿燕先帶孩子在時果、臘脯攤位上看看了,又轉到蜜餞攤上,給三個孩子買了幾兩蜜餞吃。

畢竟女子都愛美,不久,如月和阿燕便帶著三個孩子走上佛殿的廊,在那裡看起織綉、領抹、花朵、珠翠、頭面。因是帶著孩子,如月又有身孕,看東西不方便,她們也只能走馬觀花地看看。

在佛殿廊上流連了一會兒,阿燕正欲拉如月往第三門去,忽聽旁邊廊前有人稱讚:「好畫!好畫!」阿燕心中一動,想起以前的夫君也是喜畫之人,便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在大香爐的東側,一個微微有些駝背的少年,擺了寫字攤子,正在那裡賣畫。

「嫂子,咱瞧瞧去!」阿燕往那賣畫少年方向一指。

如月也是個喜靜之人,平日也喜歡書畫,便隨著阿燕,一起往那書畫攤子走去。

那駝背少年正手中握筆,懸著肘,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畫著一幅墨竹圖。阿燕湊近了看去,只見那駝背少年手中的毛筆倏起倏落,轉眼之間,幾株墨竹便活脫脫地搖曳於宣紙上了。旁邊幾個看熱鬧的人方才還在屏息觀看,這時候便大聲喝起彩來了。

「見笑!見笑!」那駝背少年微微抬起頭,背卻依然駝著。

駝背少年約莫二十歲上下,身上穿著一件不甚合身的灰白色長衫,頭上用一灰色方巾裹著髮髻,臉色慘白,幾無血色,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憂鬱。這駝背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韓通之子韓敏信。自那天從王彥升的屠殺中逃脫之後,他決心留在京城,伺機刺殺趙匡胤報仇,於是隱匿於鬧市之中。可是,他逃出來時,身上幾無分文。為了糊口,韓敏信沿街乞討,好不容易湊了幾十文錢,便在街頭擺攤子賣畫。半個月後,從潞州潛回京城的陳駿找到了他。陳駿到潞州時尚不知韓通已慘死,更不知其親眷被屠殺殆盡。他前去潞州,只是通報了兵變之事,並乞求李筠出兵助韓通勤王。回京城的途中,陳駿才聽到韓家的不幸遭遇。因此,陳駿尋見韓敏信後,兩人一合計,決定由陳駿每天都去宮城附近溜達,以尋找刺殺趙匡胤的機會,而韓敏信則負責賣字畫賺錢來維持兩人的生計。因為韓敏信往日很少外出,所以他並不擔心有人會認出他。恰值大相國寺開放日允許百姓交易,韓敏信便找到大相國寺住持,為自己在寺內贏得了一個擺攤子的地方,想憑藉替人寫字畫畫多掙點錢來糊口。

阿燕與如月是女子,平日里也很少出門,自然並不認識韓敏信。韓敏信當然也不認識阿燕與如月。

阿燕心裡喜歡韓敏信的才情,瞥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凄涼悲苦的模樣,不禁起了惻隱之心。

「這位兄台,畫怎麼賣啊?」阿燕歪著腦袋看著畫,問韓敏信。

「十文錢一幅。」

「畫得很好啊,我看可以賣更好的價錢呢!要不請兄台再畫一幅,我買兩幅。嫂子,我給你也買一幅啊!」阿燕微笑著對如月說。

如月頷首微笑,算是贊同了。

韓敏信感激地看了阿燕一眼,什麼也沒有說,立刻在案子上又鋪上了一張宣紙,拿起筆飽蘸了墨畫了起來。

阿燕湊到韓敏信的身旁,一聲不響地看他畫墨竹。

韓敏信畫著畫著,不知不覺聞到一股清幽的香氣。韓敏信知道,那清幽的香味,是從身旁買畫的好心的女子身上飄過來的。他禁不住扭頭看了一眼,只見阿燕正微微歪著腦袋,烏黑的眼珠子一轉不轉地盯著自己筆下的墨竹,她的臉,在陽光之下白若凝脂,微微泛著紅暈,鼻子也彷彿是羊脂白玉雕刻出來的,說不出的玲瓏可愛。就在這一瞬間,韓敏信忽然覺得有一縷金色的陽光照進了自己黑色陰鬱的人生。他微微愣了一愣,手中的筆一顫,筆鋒在紙上稍有停滯,留下了一點墨團。

「糟了,畫壞了。這位姐姐,我給你重畫一張吧。」韓敏信心中慚愧,有點不知所措。

「沒事,沒事,你在這裡多畫幾片竹葉就行了。」阿燕知道畫畫兒賺錢不易,要是重畫一張,光是紙張、墨的成本就不少,不忍心讓他重畫。

如月也是好心人,她說:「小兄弟,不打緊,不打緊的。」

韓敏信這些日子來流落街頭,短短時間內便嘗盡了人情冷暖,看慣了各種臉色,此刻遇到兩位親切善良的女子,一時之間內心感動,幾乎流出淚來,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緒,哽咽道:「謝謝兩位姐姐了!」

韓敏信說完,又低下頭,穩定心神,再次畫了起來。

不一會兒,一叢濃密的墨竹畫成了。這幅墨竹,與方才那幅相比,儘管其中有一處筆鋒停滯的痕迹,但是整幅畫銀鉤鐵畫,飽含感情,無形中有一種感人的力量。阿燕待韓敏信畫完,看著眼前這幅畫神韻飽滿,不禁又驚又喜。

「這位兄弟,你給這墨竹落個款吧。算是給我留個紀念。」阿燕對韓敏信說這句話的時候想起了自己心愛的夫君,語氣充滿了溫柔。

韓敏信看到了阿燕眼中的溫柔,剛才體會到的被金色陽光照射的感覺再一次在內心深處泛起。但是,該怎麼留款呢?

韓敏信略略遲疑了一下,提筆在那幅畫左上角的飛白處寫下了幾個字:

天涯淪落人,相逢何須言。

韓敏信小心翼翼地將畫摺疊起來後,下意識地使勁直了直微微駝著的背,然後雙手捧畫,恭恭敬敬地捧到阿燕面前,說:「這位姐姐,在下的姓名不值一提,今日有幸遇見姐姐,已是在下三生有幸了。這幅畫就算送給姐姐留個紀念吧。」

「那怎麼成,說好買兩幅的,來,請收下這二十文錢吧。」阿燕哪肯收受。

韓敏信道:「姐姐這樣就是瞧不起在下了。」

阿燕佩服這駝背少年的才情,更被他的真誠感動,見這情形,再不接受就是看不起這少年了,當下接過畫,說:「好吧,既然兄台如此盛情,我就收下你的這幅畫了。這是十文錢,算是買那幅畫的。等我回去後,與我兄長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請兄台去給我這侄子侄女教教書畫。你下個月初五應該還來這裡吧?到時我過來找你啊。」說著,拉過小德昭,道:「快,叫叔叔好!」

小德昭帶著佩服的神情盯著韓敏信,叫了聲叔叔好。

韓敏信見阿燕收了自己的畫,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聽見小德昭問好,便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小德昭的腦袋,說:「好乖的孩子啊!」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阿燕,也不接她的話。

「那咱們就此別過了。」阿燕微笑著向駝背少年告別。

「好,後會有期!」說這話時,韓敏信心裡體會到之前從來未曾感受到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如此奇妙,讓他覺得渾身暖暖的,但是其中又似乎包含著酸楚。

當看著阿燕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的時候,韓敏信感覺自己的心一瞬間變得空蕩蕩的,又想到自己的駝背模樣,不覺暗暗自慚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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